初春,一树野樱开
文、摄\也丁
在停车场远眺红姐的茶仆书童民宿,一栋二层屋,黛瓦白墙木窗扉,依偎着青山翠林,与诸多山间别墅豪宅相较,实在不过尔尔。
沿着山梯拾级而上,一带花障苍苔,已有几分古意。
步入红姐的大厅时,我的目光被胶溺了:六根梁柱支起的三房大厅不见木墙屏风,东西贯通,一派敞亮;东面则一堵书墙,顶天立地,煞是傲娇;西面正中两张琴,一古筝一古琴,即使无人抚之,穿堂的山风亦能撩动琴弦;西南一隅,南窗下一张大书案,案上宣纸铺展,羊毫陪侍,墨砚静候,倘若写字累了,抬眼处窗台上立着亭亭幽兰,青葱摇曳;西北墙上,一槅一槅,或长或短,忽浅忽深,或有贮香,或有设鼎,或立庄严菩萨,或安置盆景,或供花设瓶悬珠链,其余各种古玩字画,自是琳琅满目,剔透玲珑;横梁上悬着大小不一的木篮竹筐,朴而不俗,直而不作;而春兰、蕙兰、建兰、墨兰、蟹爪兰和文竹,见缝插针,或郁郁青青或葩吐丹砂……
待进得厅内,回首大门处,迎面一座翠嶂,献上四时山色贡上风花雪月。门内两边挂一小篆对联:素月禅心,耕耘种月,好不清幽雅致!
主人红姐,眉眼疏朗,一脸笑容,行动如风,嗓音亦爽朗,俨然没心没肺。
将我们一行人的住宿安置好后,红姐便隐入西厨,一壶茶的功夫,一桌十人的鸡鸭鱼肉蔬菜已齐齐整整罗列于桌,色香味俱全。一顿饕餮后,杯盘狼藉,想要收拾残局,红姐一摆手,将我们推入大厅:“喝茶去喝茶去。”
山村入夜早,阖上大门,山脚下马路的车声已恍然远遁,时不时的爆竹声也不过刷刷“年味”的存在感,在严控疫情的特殊年月,过年的喜气荡然远离,唯愿无数家人的分离能换来岁月静好。
围坐在东北角的茶桌边,宝莲花灯下,我们一盏一酌聊起了人生。
无数的好奇抛向了红姐:
你从哪淘来这么多的宝物?
这么多的物件可是你一次买就的还是多年的累积?
三千册的旧书,很多都已经绝迹,像《金瓶梅词典》,打哪来?可否外借又要如何防潮防霉?
百来盆兰花如何打理呀?
你,一介小女子,是如何捯饬这么大的民宿的?
一个人,住在山里是否害怕?
你为什么想到山里开一间民宿?
十五年租期后,你又有何打算?
应接不暇的红姐,眸子里满是星光:“你们只要不嫌弃,那我就向你们倒倒垃圾吧,我这一生呀……”
这一生,真是一部书,现实远比小说跌宕而精彩。
这一生,像个孤女,父母支边在遥远的东北,从小与外婆相依相偎。
这一生,童年,外婆不是外婆,被唤作外婆姆妈。
这一生,少年时已经成长为外婆的妈,里里外外操持一个家。
这一生,下岗,开饭店,送盒饭,养育女儿,离婚,离乡,再开店,再创业……
这一生,女儿安定了,父母老了,突然想有一个自己的家,它不在城里,城里的月光像那鸡声茅店月,月下是踩着三轮车去批发市场的茕茕身影……
这一生,在九华前山,她相中了海拔五百多米的山谷中一老宅,背山临溪,溪水潺潺,竹影森森。
这一生,她的身影在山里攀爬,像只蚂蚁。背上是所有的家当,一次次一趟趟,从白天到黑夜,从花开到花落。
这一生,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山间庄园,两层洋楼,一座小桥一池鱼,竹篱花障青菜圃,一百多只鸡,孔雀和天鹅。
这一生,修桥,除草,培土,喂鸡,养花……
这一生,做一个山人,与自然为伴,即使有竹叶青光顾与乌梢蛇对峙。
这一生,突然被告知,她的山庄不合法亦不安全,十几年前泥石流曾在此汹汹。
这一生,她的天,又一次塌了,对着空谷嚎啕,在春天。曾经双肩磨破,她没有哭;沙砾锥般刺脚,她没有哭;电瓶车差点摔下悬崖,她没有哭……
这一生,七天搬迁了一座农庄,从前山到后山,从小雨到大雨,那是一个人间四月天。
这一生,天意也怜幽草,九华后山茶铺一废弃的老屋成了她的新家。
这一生,又一次白手起家,从仲春到初夏,从桃李芳菲到橘花白香樟香。
这一生,没有给过童年之爱的父亲终于送给她满架书,每本都有老父亲的印章,她只是很少翻阅。
这一生,她学会了独立,早早地。
这一生,她学会了靠自己,学会了吃苦耐劳。
这一生,对很多来说,生命中最长的里程是依赖他人到自立的那一段。她的自立里程却也一样漫长而崎岖。
这一生,她也学会了像阿庆嫂“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祥不周祥”。
这一生,她更耽溺于花草自然。康德曾说,对自然美抱有直接的兴趣,永远是心地善良的标志。
红姐的菜圃正对着西厨,嘱咐我帮她翻炒着蛋炒饭时,她抽身离开,转眼间一阵葱香扑鼻。红姐道:“有人建议我在西院挖一个水池,养一些锦鲤。我却想种菜,像这样火上煮着菜还可以摘两根青葱;掐了汁液饱满的菜心就可以下锅,多好。”突然想起《红楼梦》十七回宝玉的一番道理:“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那日,贾政等试游大观园,见后来的稻香村几百株杏花数楹茅屋不由“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盛赞其天然之妙,贾宝玉却觉不过矫揉造作。或许是红姐更爱天然,或许那锦鲤与这红姐的家就是不入。这一生啊,似乎苦多甘少,但好歹不是活得像别人,是在努力之后,活得更像自己。
这一生啊,走过人世坎坷山河岁月,所幸,仍能心无尘埃。
这一生啊,遭遇过多少背叛和猝不及防,所幸,仍有温良慈悲。
这一生啊,见过多少起高楼又见过多少楼塌了,所幸,仍站起来了。
这一生啊,她常爱说:“我好歹是个女汉子啊!”或许她并不想成为女汉子,但命运就这样成就了一个女汉子。她让我想起凤姐呀探春呀尤三姐晴雯,想起李劼的那段话,它或许太犀利甚至逆耳进而完全反胃,但我还是愿意粘贴于此以提醒自己:
贾琏的这副德性似乎同时也是中国男人的通病,他们普遍害怕有个性有锋芒在心理上情感上都十分强健和丰富的优秀女人,而满足于一些温顺的纤细的充满体贴味的具有母性气的所谓良家妇女。为了掩饰这种面对女人时的卑怯,中国男人制造了贤妻良母的道德神话,而把一些比较有个性的传奇女子诸如褒姒、武则天、赛金花之辈统统置于道德审判席上大加鞭挞,致使一些卡门式的优秀女子,在中国历史上一律被指斥为娲水妖孽。
红姐在讲着自己的故事,却像个局外人,或者说书人。起承转合,流畅自然;分饰多角,无痕对接;花开三朵,共表一枝。
可第二天,她带我们看昔日旧宅,指点间,瞥见她红红的眼圈。在那个山谷,她拥有过两个春天。
返程,从前山到后山,从老宅旧址到茶铺,一路流畅,在这条路上,红姐奔驰过无数个黄昏月夜。而此时,春阳真好,路边、远山,野樱花一丛丛一树树,像蓬勃的火在燃烧。回看红姐,那日,着一身红裳,一脸红晕。
写于年2月26日辛丑农历正月十五
第期妖精:冷月、香、也丁、苏素、阿静让我们一起老去吧玫瑰开在时光里…“妖精的江湖”专属,文字图片原创,转载注明出处。Yaojing有空一起喝咖啡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