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图middot浙江松阳女孩儿

雷是从地下钻出来的,对面的山随着轰隆隆的闷响上下摇摆,震得水红色的杜鹃花噗哒噗哒往下落,脚底也跟着嗡嗡地酥软了一下,似乎周围被罩上了一个雨雾朦胧的壳。风从祠堂山的方向吹来,云一层层往下压的时候,十九说,带把伞吧。果真,等爬上半山腰的亭子,天公开始布雨,才十分钟的工夫,雨随着风飘来。起先,那雨是朝下落的,后来,对面的山头已经模糊不见,在村落上方,竹山之前,形成从左至右行进的雨帘,这隔断是五十米为一匹的绸缎,受着风的指引,往河流的源头鼓鼓地浸润。闪电埋没在灰白色的雨雾里,亭子在山峦间摇摇欲坠,竹海的深处长出一盏橘黄的灯,石桥上背着锄头和麻袋的男人走过,山顶上下来一只臊眉耷眼的黄狗低垂着尾巴漫无目的地在暴雨中游荡。然而,天越发地暗了,灯又亮起了几只,马路上的径流混杂着黄泥卷着薄而透的血红花朵形成一条浑浊的小溪。

清明时节,浙江省丽水市松阳县松庄村的石桥上置办了两桌春日菜肴。大雨过后,河水上涨,山间杜鹃盛放。图中老人正巧遇见归家的狗,招呼它一起品尝春宴。

白桃绕着村落走了一圈,那些栉比鳞次的房子在她眼里像积木从山坡上滚落下来。她许久没出户了,一径从山涧里出来通过桃溪,穿过石桥,到祠堂山上去,最后在那里蜷缩成一团,俯瞰着村落。身上的水珠压着胡须径自往下淌,柔软的须子不像是身上的一部分,不听使唤,她用力一吸,水珠左右滑着,最后还是不敌重力,在须尾顿了顿,啪嗒啪嗒不住地落在岩石上。她喜欢这山。每次兴雨,都要蜷在这里。山对着祠堂,因而村民奉为神山,不砍拾一根柴火。紫藤、杜鹃、香樟、檵木、油桐、槭树、檫木、山樱,雨水将叶片洗成深郁的旧粉新绿,生得繁盛漂亮。十九看见了白桃,回过头说,听见鼓声了吗?「咚——咚——咚——咚——」鼓声从村落的右下方传来,震动山谷。

红杜鹃开得漫山遍野。

一点白发、一件蓝衣举着两个暗红圆点站在满堂浅草的天井内朝鼓面捶去。隔着祠堂两间屋子的院内,一个钉耙仰面朝天,四个银光闪闪的铁齿向低压的天空释放着信号。老头敲了一分多钟后,凝视着那方被屋檐割成正方形的天空,雨水不减,他撑伞往外走。路边公公肉[注:蓬蘽,蔷薇科、悬钩子属灌木。开白色花朵,果实空心鲜红,有特殊的香气。花期4月,果期5月。浙江松阳县方言称之为公公肉。]的白花开得到处都是,隐约能瞧见猩红的果子藏在暗绿的叶片下,像圣母画中被耶稣痴缠的乳头。老头沿着河流溯源至山谷,平日的涓涓细流已经洪水滔天,要把河道中间的石头吞没。他视察了一周,最后停在祠堂山下,那里是茶叶交易区,山崖的一角黄泥连带着一株水麻从山坡上滚下来,挡住去路。每天下午4点,县城的人会开1个小时的皮卡来这里收茶,幸好,村民早已归家。白桃的气息浅了,身子一点点往南边退去,呼出的气幽幽地变成了云雾缠住东边整片竹林的腰。

清晨,茶农在采茶。

亭子上的灰云散去,露出霁蓝。「过来喝茶。」老头见十九回来,指引她喝热茶。这是个精瘦且抖擞的老人,胡须中夹杂着灰白,头发却是乌黑的,坐在堂前左手边的黄花梨灯挂椅上。桌上一个圆滚滚的茶壶内泡的不是绿茶也不是红茶,而是端午茶。天气暖和后,松阳人每天都要泡上一壶,其中有藿香、野菊、桑叶、菖蒲、山苍柴、鱼腥草等二十多种清热解毒的草药。似乎是唐朝时,道士叶法善游历到此地遇见瘟疫而施舍的茶汤,如今沿袭下来,家家煮端午茶放在门前,供过路客人解暑自取。喝起来尝不出苦,只有清凉。

鼠曲草开了嫩黄色的花,可用来做青团。

「刚才的雨真大。」老头叹息。「是啊,被困在山上亭子里好久。」「前面的土塌方了,后山的河也被泥土压堵了,要让书记带人去整理。」「唉,我这就去打电话。」十九走入厨房生火做饭。当地的毛竹笋冒出来的一节是冰山一角,黄泥之下才是更为嫩白的玉身,与豆腐泡和猪肉一起在砂锅内炖煮,远远看着扑腾腾滚着热汽。她舀了一勺汤,尖起嘴巴在钢勺边缘试探,好像是烫到了,上身一紧,赶紧吹了吹,最后撒下一撮盐。雨又下了起来,老头故意移坐在天井旁的摇椅上,偏让那些飘散出的毛毛细雨打到自己的汗毛上,观赏那些雨点砸落。「你在看什么呢?」十九端出了笋汤、花生米、麦豆饭,又拿来一瓶土烧。老头不干任何事也不急着吃饭,只是看着在雨里如闪电般的钉耙出神。「我在想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以前人?」「以前认识的一个女人。」老头好像是为了让十九满意,不再追问,才这样说的。

雨天,村民用来挑竹笋的扁担被搁置在门口。

雨一下,就免不得感伤。雨困住了行人的脚,山上的茶不采就又长了一寸,卖不出好价钱了。怕人抱着淋了雨感冒的孩子来找我,又担心塌方和泥石流压伤了老人,总之,总是有很多担心的事情。我不愿和十九多谈那个女人,因为我和她认识也不过短短几个小时。20年前,我还是个赤脚医生。听说松庄村有个女人要生产了,也是个暴雨的春天,家人拿了一篮鸡蛋来找我。我们从松阳县城出发,原本要走5个小时的路,结果走了8个小时,总有令人厌烦的蚊子和满地的烂泥。我们到的时候狼狈不堪,鞋子重了一倍,在田埂的草上怎么擦也擦不干净。还没到屋内,就听见一些年轻女人站在巷子里闲话,「没有男人」「勾引了社公[注:民间信仰的神祇,当地守护神,通常形象为土地公公。]老爷」「不知道是谁的孩子」……一地鸡毛听得我更加厌烦,懊恼不该为了一篮鸡蛋跑一天的山路。但是,我推开门去,却豁然开朗。村落的屋子大多闭塞无光,这处不同,堂前一株白色桃花透着青绿,被雨水拍落在地的花瓣围成一圈,上面没有一个脚印,让人不忍踏足。屋内亮堂,条桌上燃着的隔火熏香飘出松树的味道,不像是本地的炉子,上面画着的兰草大多笔触尖锐,倒像是日本的风格。寝屋不远,一张西洋式的床上躺着一个面容苍白的女人,被子中间隆起一个小山丘,还没走近,就看见她努出一个微笑,那个笑容现在想来令我颤抖。

清明宴席,从上至下为青梅、油焖笋、青团、凉拌萝卜、凉拌马兰头、槐花炒鸡蛋、炒河虾。

那次生产的准确结束时间似乎是凌晨四五点,我已经忘了我出了多少汗,但无论如何都止不住那些污血,它们像血红的杜鹃一样混杂着雨天的腥味在床单上形成径流。后来他们将女人的尸体燃烧殆尽,散尽河里。他们说,村庄的独身女子都会以这样的形式安葬,化身为下游的红鲤鱼。还说,这里的社庙不允许任何女人踏足,因为社公老爷是单身,深爱的妻子去世后变成了红鲤鱼,便不再娶妻,而那些爱慕他前往拜访的女人背负了「勾引」之名,也变成了社公庙前河流中的红鲤鱼。意外的是,他们将女人骨灰撒入桃溪的那天,雨水止步,天清气朗。那个晚上,桃溪中所有的小河鱼汇成一簇,在月光下反射肚皮上的银光,沿着溪流一直向下飞游,有人说,好像看见社公庙院内出现天上的银河。她留下一个女婴,便是十九。在十九岁时生下她,如今她已经二十岁,我大喜。我想,她一定是没有变成红鲤鱼,至于变成什么,重要吗?

大雨过后,平日里穿过村庄的清浅桃溪水势上涨,变得浑浊。

十九自己倒了杯白老酒,又蒸了三四只青团。老头不爱吃糯米食物,她爱极了。临近清明,挨家挨户都在做,田埂上生满了开了黄色细蕊的鼠曲草,找那种还未开花的嫩芽,焯水挤汁倒入糯米粉中,此时还是青绿色的糯米团子。等到包入糖芝麻馅儿或是雪菜笋丝馅儿,再一蒸,就成了墨绿色,得趁热的时候吃,不然皮就硬了。「今天路过四娘家,她二话不说就跑上楼给我拿了青团。」十九吃的那是雪菜馅儿,里头放了晒干的红辣椒壳,她嘶了一声,立刻喝了一口酒。白老酒清甜,采粉色的蓼草做酒曲,然后用清泉沁入糯米,不醉人的。不过她的话还是多了起来,「四娘太可爱了,后来我带民宿的客人路过,她又急冲冲跑上楼拿了七八个下来塞给我们。」

做好的青团放在搪瓷盘中。

这些年,松庄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两百户人家,如今只剩几十个老人在这里居住。但也不寂寞,一年忙得很。春天采茶,趁着明前价格高,拼命地多采,雨水夜里停了,还能看见老夫妻戴着头灯七八点在茶园里揪叶子。过了春天,去给山上的水蜜桃套上袋子。接着就是晒茶籽,做茶油。夏天的时候,凌晨三四点背着竹筐上山采桃。秋天到了,可以挖山芋,磨山芋粉。一年起早贪黑地过完,待到第二年,初七八又开始上山采第二年的茶。那位78岁的四娘,一人上山砍柴,可以扛着6米长的竹子下山,比城里的年轻小伙子都要能干。前几年,一个清瘦的上海女人来到这个已经破败的村庄,来的时候正值7月,满山满谷粉白喷香的水蜜桃,如入桃花源。于是,在这里安家、开辟、建设,倒塌的房屋重新立起来,设计师加入,改造成可供城市人居住的宅子「桃野」。几年下来,终于看见年轻的面孔。这里的每个人都看着十九长大,当自己的孩子,十九带来什么人,也都当自家的客人相待。

七八十岁的老人不畏艰险在涨大水的河岸边采茶。

老头一边嚼着花生,一边抿一口土烧,看着十九被辣得冒汗的双面绯红,一边絮絮叨叨讲明天清明该做些什么样的菜庆祝,露出笑容。当地人因为社公老爷而不吃鱼,但十九不管,隔三差五就要吃,一条大黄鱼早已从镇上买来养在鱼缸里,吐了好几天的腥气,准备用雪菜清蒸;又从隔壁李奶奶那儿讨来一只毛竹笋,打算油焖,今年是竹笋大年,村里反而不允许大家乱来,早早地在村口贴了禁笋告示:「各位村民,最近发现少数村民在未征得山主同意的情况下,私自偷挖春笋,如被人举报,每根笋以元计算进行罚款,请各位村民相互转告,特此广告。」所以要挖一只笋,十九都得打电话给村委会,询问是谁家的竹林;她还想做饺子,剪了一把菜地里阴润润的春韭和芫荽,本来打算今天下午上山再寻一些荠菜和马兰头,谁知道遇见了这样的大雨。「我又看见白龙了。」老头不惊,这些年,只要一落大雨,十九就回家对老头这样说。「下大雨,自然是龙王来了。」老头喃喃。

擀制鼠曲草染成的草绿色面皮。

那只白龙,老头从未见到过,一开始只当是小孩子编故事。第一次十九这么对我说的时候个子才到我膝盖。我正在满村子找她,下了暴雨,听说有小孩被洪水冲跑了。找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终于在山腰的亭子里看到她,两个尖尖的辫子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珠,穿着单薄的裙子,一点也不怕雨的样子。她对我说,看见了白龙。我严厉地训斥了她:「要诚实,十九!」「我真的看见了白龙。它一身亮晶晶的,像水晶鞋。」「十九,不要说谎,不要编故事。」「而且你们都说它是龙王爷,其实不是,它是女的,美极了。」「不管男的女的,我不喜欢骗人,而且,雨天,不应该乱跑!」我的怒气完全没有吓坏她,就像她很早就知道我不是她的爷爷那样,她待我永远是平视的,沉浸在自己编造的故事里。不记得她是被我背下山还是自己走回去的,回忆总是不可靠的。从那以后,只要是电闪雷鸣的雨天,她便在亭子上等着。

刚挖的竹笋用镰刀削去外壳。

我从没告诉过她,其实后来我也见到过一次,在梦里。在一个已经落了十日大雨的夜里。连日涨水冲破河岸,洪水入户,淹没鸡棚,不少年轻男女在那场雨后离开乡村,不再回来。我们的房子在山坡上,但是去山下的路已经被滑坡损坏,有种圈地自封的意思。她突然闯入我们宅子,把梦染成了松木香,那龙的睫毛、胡须与脚爪都是桃粉色的,果然是女的!她让我明日将钉耙朝上放在院内,告知龙族「我与你同族」,接着去祠堂敲鼓,引龙族注意,便可停了这雨。我又想问什么,她便不再理我,出门去了,我一路追赶,到了山腰的亭子,似乎看见十九站在那里,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你知道,回忆是不可靠的。我对她讲:「十九,我也看见那只龙了,你说的对。」那女孩说:「我知道呀,她的名字叫『白桃』,是这地方的守护神呢。」「我不该那样责怪你,向你道歉。」「你又有什么错呢,真的在守护的『人』又有什么错呢。」

山脚下的桃野民宿亮起橙黄色的灯。

清明那日,村落里是从雨停后的一声鸟叫喧闹起来的。阳光洒落在叶片上,狗打滑落在水里,城市里的小孩在草窠间找公公肉,烟饼升起,「老法师」雇了村民穿着蓑衣走过石桥,相机快门声响了一片。十九和老头拎着挂青和一篮食物,翻过了两座山,路并不难走,何况是这样的春和景明,令人愉快。一路听见山下的水声时而潺潺时而哗啦,她跟着水声唱歌,穿过了茶园又走过桃林,最后站在一棵白桃树下,历劫大雨,树上郁郁葱葱尽是绿叶,树下一片洁白尽是花瓣。面对这样的柔软春风,点起的火焰、燃烧的纸钱、熏人的烟味都变得柔软了,这是古人的温柔吧,让后人走出门,选择4月与故人相见,有契机好好看看这春日,尸骨与坟头上尽是花朵,尽是祝福,是该庆祝,不该悲伤!十九一边叩拜,老头一边在旁高声唱和:「保佑十九身体健康,保佑十九学习进步,保佑十九考上好大学,保佑十九以后找到好工作。」十九默默念道:「保佑风调雨顺,保佑你还能出现。」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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