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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
一道残阳铺满远山，黛青色的山峦幽远，婉约，如梦中的归人。大漠包裹着山里娃，驻守边疆两年，唯有胡杨管别离。踏出山沟沟，披红带绿，一幕幕，淋湿眸子。眉宇间，绿皮火车，爹娘，颤悠的泪花……复员“起义”，内心使然。尖子兵、准党员、干事的光环皆留我不住。军魂战旗，猎猎飘扬，一到新闻联播，扶贫脱困，那情那景，风驰电掣般攫住了我，向阳村，那山，那水……止不住的拥抱，憨厚的战友，为我送别。我背上行囊，站台边，立正，稍息……，“送战友，踏征程……”“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敬礼！我敬完最后一个军礼，呆若木鸡。火车“轰隆隆”，带走了大漠、风尘、离人……一夜颠簸，次日黄昏，火车缓缓到站。手机嗡嗡，是娘的老人机，问到哪儿了，说蹲在站口，和爹，我鼻子一酸，“嗯嗯”地应着。“庆娃，这，这儿……”爹沙哑地叫着，笑着，褶子与眼睛眯成缝。娘摸着我的头，如温顺的母羊。庆娃是我小名，国庆生的，说沾了国家的光。爹拖着行李，拦了辆三轮，指了指方向。三轮如快马“噔噔噔”，二老欢快地“嘟嘟嘟”。通往老家的土路刷了柏油，路边新屋林立，影影绰绰，可一到那片土疙瘩，斑驳泥泞，坑坑洼洼，师傅一脚刹车，说只能到这儿了。“娃，不急，郑伯带人来接咱了。本想敲锣打鼓到车站接的，爹知道你怕闹，他们说在村子闹，一人当兵，全村光荣，这不，你国辉哥也来了。”国辉哥，他不是去了海南，做大买卖了吗？破产了，呆会儿别提这茬，“嗯！”我服从军令。领头的是他，一脸洋溢，左手锣，右手锤，哐当，哐当，惊得山谷作响，众鸟高飞。燃香点炮！郑伯高喊，小喽喽们雀跃着，把炮竹甩出了花，炮声动天。国辉哥三十出头，是村里最早的万元户，如今回到老房子，靠打零工，种地糊口。天可怜见，他只带回两个娃，听人说，婆娘跟人私奔了。我婉拒了武装部的闲职，爹说我傻，半死不活的村委会，有何奔头？你郑伯又当爹又当妈，干了三届，向阳村不还是个土疙瘩，前几天选举，班子大换血，晟强挤掉明旺，出任村长。“那娃牛掰，一个鱼塘，一个养鸡场，日子越过越得劲。那段柏油路，他出的大头，这段土路也快了……”爹咂了口茶，意犹未尽。爹找到了郑伯，酒过三巡，黄婆卖瓜，自卖自夸。共青团支部委员，兼管生产，庆娃担子可不轻啊！这活和部队相似，觉悟高，政治性强，兼管生产不就是扶贫脱困吗？我盯着档案袋，鲜红的印章，端正厚重。鹰咀山南麓，是废砖厂，村委会与之毗邻，略显清冷。山岭广袤，竹秀松青，桃李芬芳。三权叔是副村长，桂枝姨是出纳，郑伯，晟强叔，五人中，我是小字辈，“多做事，少说话”，爹时常耳提面命。郑伯五十出头，高颧骨，络腮胡，一身正气，胡子长了刮，刮了长，如磨人的事，没完没了。干了三届村支书，还住零三屋，破院子，几只鸭鹅，几盆花草，寥落而清静。他多次找到李乡长，要求隐退，都被搪推，说村子刚露峥嵘，需要火车头。一日，晟强叔带了一帮人，说要集资修路，“要致富，先修路！”郑伯带头鼓掌，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村委会人头攒动：二赖子五百，贵叔三百，长胜二百，福伯四百……，三权叔清了清嗓子：“晟强一万！”掌声，一片！为了村集体，百家争鸣，捐款的，出力的，撸起袖子加油干。炎炎烈日，水泥沙子搅拌，汗水辛劳浇灌，数日过后，黑色的柏油路绵延穿行，如巨龙闪耀，路通了，下雨打雷再也不用卷裤脚，狗啃泥了。晟强叔四十有余，国字脸，黢黑，壮实，与菊婶承包鱼塘，吃苦耐劳，扭亏为盈。从实习生转正，再步步高升，离不开“仁德”二字，修桥铺路，捐款出力，带头做表率，几次换届选举，为他积攒了人脉，提升了人气。晟强叔开着奔驰，往返于村委会、鱼塘和养鸡场。田间地头，路边唠嗑，笑脸盈人。郑伯心里装着村子，对面河，后背山，稍加打磨，都是宝……郑伯跑过乡，访过市，开发村子的材料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去年曾接待过一深圳私企，说相中了鹰咀山，要开山种茶，发展龙头企业，打造茶叶品牌，乐得他几夜没合眼，可之后就没了下文。求人不如求己，靠山吃山，种植茶树，扩大生态果园面积，引进优良果树，依托地形，发展绿色养殖，让土鸡，土鸭，土豚……成为农家特色。郑伯为官二十载，审批盖章，都不及这次痛快。晟强叔，三权叔如左膀右臂，积极响应，我负责种植培育，大漠里的胡杨拥有“千年不倒，倒之不化”的风骨，透着刚毅拔高的向上精神，激励后人，勇攀高峰。愚公移山，向阳争先。鹰咀山不高不矮，坡势缓和，宜养宜植。斫柴焚草，破丛斩棘，二赖子，贵叔，长胜，福伯……来了，刘嫂，兰姐，梅娘，马老太……也来了，这次“大扫荡”，让邋遢的山神容光焕发，美艳动人。自然哺育生灵，生灵感恩自然。吃水不忘挖井人，村领导班子带头吃苦，让茶园初见模型。我跑遍了各地茶园，带回各类标本，逐一对比茶株根系，茶叶颜色，茶叶形状，茶叶品质，产值效益，茶叶种类繁杂，因地制宜，通过考量对比，开会决定，信阳毛尖纳入了种植首选。郑伯还拖李乡长把市农科院的专家请来，有了技术支撑，乡亲们也有了盼头。我们吃住都在山里，自制土灶，生火做饭，只为赶进度，抓成效。晟强叔人脉广，从外地带回大批果苗，有荔枝，冬枣，狗血桃，凤梨，红心李……，“苗姐”们如宫廷佳丽，令人垂涎三尺。开荒建园，讲究门道，栽苗浇水，除虫剪枝，营养护理，嫁接培育……农科院提供技术指导，现场教学，对土生土长的山里人来说不算太难。来年开春，草木葳蕤。郑伯来到山坳，山被磨去了棱角，那一垄垄茶树，芽尖萌动，露珠闪烁。他张开双臂，吮吸着青涩和芬芳，再瞅瞅对面的果树，袅袅婷婷，争奇斗艳，感叹不远的将来，这里便是人间仙地。一声长叹让步子微颤，趔趄不止，喉部袭来涨感，猛地一摸，皮肉突兀，足有核桃大小，难怪最近思绪不宁，盗汗多梦……为了向阳村，现在可不能倒下，郑伯摸着“核桃”医院。挂号，抽血，拍片，针扎静脉，血汨汨流动，像吸走了元气，皮囊空空，他懒得等，径直奔向车站。回到家，一个人又摸到了山腰，依旧是茶树环抱，果树飘香，心里却没了雅致，兀立不语，如老僧禅定。下了山，又折回家中，早早地洗漱睡觉，老伴的话也是半搭不理。鸡叫头遍，他翻了个身，便再不能寐。朝阳初升，乍暖还寒，他疾疾而行，到站台，往市里赶。心突突猛蹿，仿佛到了嗓子眼，前排有两个患者，他又怕又惊，“郑守义……”医生叫了两遍。“片子情况不大好啊，需要手术，鉴定属性！赶紧通知家属，越快越好……”医生的尾音拖得很长。“嗯嗯……”身体发出微弱的喘息。医院，郑伯镇定许多，找老李，对，这回他总没话说了吧，手里的检查报告攥出了汗。“老郑啊，快请进，啥风把您老吹来了，听说鹰咀山园林弄得有声有色，好啊！”“老李啊，无事不登三宝殿，关于隐退一事……”他哽咽着，缓缓放下单子，搁于茶几。老李眉头紧锁，抢过单子，横竖看了几遍。怎么会这样，好人遭罪，不公啊！没有公不公的，痛快话，批还是不批？容我通报上级，这事得慎重，您得先手术，看肿瘤属性，身体要紧……二人拥在一起，泪眼婆娑……医院，竹娘和娃们蹲在门外，盯着手术灯。等待，煎熬，灯终于熄灭，几个穿白大褂的推开门，白色拖盘装着手术钳和棉布，棉布上躺着比核桃还大的肉球，几秒过后，门再次关上。接着是更为虐心的煎熬，许久，竹娘起身，颤颤巍巍地接过“恶性肿瘤化验单”，冰冷而绝情，竹娘一阵晕眩……批文很快下来了，同意“郑守义同志辞职请求”，生效日期为下一届选举落幕。一周后，郑伯出院，收到文件后再度哽咽。领导的栽培和信任，不能辜负，新一届选举还有两年，最后一班岗必须坚守：“守义啊，守义，要对得起老祖宗！”又过了几天，郑伯正常上班。我凑到跟前，发现喉结下部有一道疤痕，虽被衣领遮挡，仍清晰可见。他冲我眨了个眼色，意思是莫声张，可纸包不住火啊，谁都知道他做了手术，我耷拉着回到座位。“前些日子大伙受累了，我做了个小手术，是良性肿瘤，没啥大碍……”他把“没”字故意调高。“没事就好，郑伯是顶梁柱，可不能有事啊！”晟强叔带头慰问。“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众人附和。他让家人守口如瓶，不许走露风声，否则，老死不相往来！每天的药物让他作呕，身体也每况愈下。茶园先热闹起来，技术员惊叹山脉养茶，说信阳毛尖品种虽好，可头年能如此长势，实属罕见，天时地利人和啊！“庆娃好样的，后生可畏啊，”我绯红着脸刚要张口，被郑伯一把拉起，跨过山沟，往果园进发……红心李饱满红润，狗血桃香酥甜美，其他果树也都蓊郁可人，芳香四溢。“好啊，这大片的茶，大片的果，是向阳村的根啊！”我看到了郑伯少有的悸动，有些伤感，更多的是惊喜。一转眼，两年已逝，新一届选举在即，郑伯早就在三年之前说过，下一届不再参加竞选，这次的竞选名单果真没他。晟强叔和三权叔是主任竞争对手。三权叔是老古董，一根筋，条条框框，丁卯分明，颇有郑伯风范；晟强叔精明圆滑，结交广泛，是“公认”主任人选。自部队复员，这是我经历的头等大事，不是十公里越野跑，也不是技能考核，这是官场风云会。爹准备投谁一票？“傻娃，这事可不能说出口，这是匿名制投票，要公正！郑伯要退，总要人接，你个小屁孩，管好鹰咀山吧！”看接不上话，我便不再追问，也是，我只管扶贫脱困，官道上的事少问。一到晚上，村子热闹起来。二赖子，贵叔，刘嫂，梅娘……挨个登场，掩耳低语，无非是“晟强，三权”的名字，他们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晟强叔发财后，对村里人恭敬，凡找他办事都妥妥贴贴，不像三权叔，尺度掐得死死地，晟强叔还暗地里“慰问”，鱼呀鸡呀放门口，分烟寒暄过后，又赶往下一家……我叮嘱爹，千万莫接鱼呀鸡的，影响不好。那阵子，到处是磨刀霍霍向鸡鱼，娘埋怨我傻，说不算贿赂，干嘛不收？我和爹相视一笑。选举定在深秋，乡里做足了准备，提前打起了预防针：选举严禁拉票买票，严禁贿赂，要公平，公开，公正！选举现场设在向阳小学操场，主席台挨着升旗亭，喇叭再次响起：“明天上午八点，请全体村民，到小学操场集合，参加选举！”郑伯声嘶力竭地喊道。一大早，我赶到操场，碰见了郑伯。“庆娃，你负责收票，报票，中不？”边走还补上一句，谁叫你是个兵，我哭笑不得。连忙摆上檀木桌，放好投票箱，不一会儿，陆续有村民赶来，手里拎着小木凳，满脸堆笑。两位主角登场，各就各位，李乡长和郑伯也登上主席台。台下黑压压一片，郑伯接过话筒：“选举即将开始，先由李乡长致辞讲话，热烈欢迎！”掌声，一片……“秉持公平，公开，公正……”掌声再次响起。郑伯亲自发票，人手一张。投票开启，大伙东瞅瞅，西瞧瞧，故作酝酿。笔尖滑动，写毕折紧，生怕被人窥见，投完票的人都会习惯地望向前台，晟强叔和三权叔的方向，二人形成反差，一个踌躇满志，一个神色淡然……“庆娃，收票！”一阵骚动过后，郑伯喊到了我，收票时没有了之前的扭扭捏捏，都在交头接耳，二赖子，贵叔……吐着烟圈，老妪少妇们扯着女人家的道道……“郑晟强同志一票”，“郑晟强同志一票”，“郑三权同志一票”，“郑晟强同志一票”……越往后报，差距越大，身旁的晟强叔得意满满……“郑晟强同志票，郑三权同志65票，我宣布，郑晟强同志当选新一届向阳村村主任，大家鼓掌！”李乡长清了清嗓子，缓缓坐下。郑伯松了口气，送别老李，二人不语，一直走，送到村东头，老槐树沙沙作响。“老郑啊，潜伏几年，不容易啊，多保重，别忘了来乡里……”老李终于憋不住了，挽着他的肩膀，拍了三下，坐上小车，车子风一般飘走……郑伯退了，空有一个名额，需要村民申请，村支委投票通过才行。他左思右想，侄儿国辉破产之后，勤扒苦做，参与开荒建林，任劳任怨。竹娘打岔：“举贤避亲，是老理儿！”老婆子多想了，作不作数，投票表决，俺说了不算！他决定去一趟侄儿家，探探虚实。自打久居海南，这处房子就荒芜了，回来后，拾掇了一番，便住了进去。娃们住慣了洋楼，唉！国辉是他看着长大的，忠厚耿直，也是一根经……不觉中走到了前门，定了定神。月辉清朗，洒落庭前。他敲了敲窗子，听到窸窸窣窣趿鞋的声音，开门的国辉面露惊愕，须臾间，连忙扶他进屋。娃们都睡了，免得吵醒，我就长话短说，村里有个实习名额，望侄儿争取，为了村集体，你考虑考虑！说完，消失在夜幕中。国辉从未考虑过进村，他知道郑伯用心良苦，想让他延续未了的梦。这一晚，二人都失眠了。想了一晚，国辉还是走进了村委会，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几日过后，村支委投票表决，国辉从三人当中脱颖而出。晟强叔吩咐我多多照应，他的到来让我惊喜，儿时罩过我，当兵送过我，复员接过我……，没承想那个叱诧风云的兄弟，被人抛弃，落魄而归……“庆娃，哥做得不好就说，村里的事我啥也不会啊！”他羞涩着脸，像个孩子。“国辉哥，我帮你引荐，这是村长三权叔，这是出纳桂枝姨，我负责鹰咀山……”我领他转了一圈，略显拘谨。原先邻里拌嘴，田地纠纷等琐事归三权叔管，国辉哥来了，这些活便落在他头上。他没有推脱，端详着“公文簿”，像是揣着整个向阳村。哪些可以左右圆活，随机应变；哪些需要公正严明，不偏不倚；哪些需要缜密考察，紧跟政策……三权叔把真经一一道明，国辉哥听得真切，仔细，毕恭毕敬。有一回，凤枝姐稻田里的水被“开源截流”了，第二天站在田畈边叉腰骂娘，还惊动了村委会。“这点小事就让国辉去吧，练练嘴皮子……”晟强叔带着调侃的语气。我本想陪他一起前往，半路接到农科院电话，说新技术研发有了重大突破。“科研要紧，庆娃，赶紧去吧，那边我能应付！”我一路小跑，喜悦之余，拂过不安。事后才知道，他被两个妇人拉来扯去，溅了一脸口水。他憨憨笑着，说这边截流不对，那边骂娘不妥，说着说着，两人红着脸，看他带头扶秧，固苗，抽水，也默默弯下腰……还有一次，驼子叔和婆娘拌嘴，闹出了家暴。这在村里不多见，婆娘青一块紫一块，嘤嘤啜泣，国辉哥上门调解，还挨了一拳，驼子叔打的是醉拳，他笑着说：让他一尺，敬我三分。说来也神，打完那一拳后，驼子叔戒酒了。三个月后，他通过考核，成为准支部委员。晟强叔自从当上主任后，原来的国字头被梳成了“大背头”，啫喱水让发髻向后弯曲，成拱桥造型，原来的西服也换成了风衣，那步伐，拽拽的调调，和《赌神》里的发哥神似。晟强叔在村委会立下大志，要把向阳村打造成模范致富村，说对面河那一大片地就是版图，投资方不久会到。还真被他说中了，几月过后，对面河活了起来，路边豪车气派，人流如织，晟强叔领着圆脑袋，大肚腩的老板，唯唯诺诺，他们脖子上粗壮的项链冒着金光，摆出“一统天下”的架势。征收土地需要上级盖章，审核批准才行。他往返乡里和村委会，为了对面河那块地，费尽了心力。当上主任后，他明显发福了，黑眼圈被墨镜挡着，无精打采。大小琐事，挥挥衣袖，领导莅临或老板拜访，则是亲自泡茶，分烟，热情似火。应酬多了，养鸡场和鱼塘也撒手不管了，每次打牌回来，输个千儿八百的，是常事，次数多了，婆娘抱怨，他摆着官腔：老板要陪，朋友要结，打牌输了，人情会回……一场酒局，一次豪赌，让他输空了家底。对村里的事务更加冷漠，脑袋里全是赌钱，翻身。对面河，流水哗哗，发出银铃般的响声，悦耳极了，像数钱的声音。“天不灭曹”，几次洽谈，开发商终于拍板，决定启动项目，征地建楼，打造豪华别墅。勾机，铲车，拉土车，板车……不一而足，尘土飞扬，空地打桩，地基隆起，对面河是一天一个样。鳞次栉比的楼盘高端大气，俯视着对面河，他申请有功，开发商承诺楼盘的附属工程由他经手，蝇营狗苟，各得其利。他尝到甜头后，一发不可收拾。扶贫脱困全方位覆盖，废砖厂被拍卖了，良田被征收了，开发商络绎不绝。他周旋于领导和老板之间，走的是正规成序，“公款莫动，红包可收”是护身符，让他有恃无恐，腰包越来越鼓，心也越来越大。征收土地让大部分家庭脱贫致富，还有茶园果园的村民股份，一穷二白成为了过去式。不少外地打工的也返乡创业，向阳村的日子和谐而富足。另外一头，国辉哥却在为申请表而发愁，乡里启动特困户扶贫援助计划，让各村综合考量，实事求是。村委会被挤破了，张家说穷，李家说苦，都说上有老，下有小……国辉哥整理着申报材料，决定实地考察。李寡妇家、德伯家、二柱爹家是重点户，需要上门家访，记录详情，至于其它的“假象”都被排除在外。他先来到了德伯家，逼仄的房间，晃悠着暗光，双目失明，中风瘫痪，让德伯卧床多年，小娃患有青光眼，心脏病，无疑是雪上加霜，全靠甘香娘扫马路，做保洁维持。他边问候边记录，眼角潮热，偷偷地塞了两百块钱，压在了枕头底下。李寡妇家两个娃，全靠她种庄稼，做副工，跑三轮，供俩娃考上了大学，还要服侍老年痴呆的婆婆，那份母爱和孝心令人钦佩。他手心里的笔在颤抖，巾帼不让须眉，真实而鲜活。来到二柱爹家已过十点，二柱爹六十多岁，却皮干褶深，瘦骨嶙峋，心里不痛快，人也老的快。前年老伴突发脑梗，撒手人寰，去年大娃打架蹲了班房，小娃智障，胡言疯语，一阵长吁短叹，泪花如珍珠滚落指尖，他掏出剩余的两百，塞给了二柱爹，六百块钱总算有了着落。回家的路上，星罗棋布，树叶沙沙，微弱的月光泻出忧伤，裹挟着他。“苦难的家庭，苦难的人，坚强的活着……”翕动的嘴唇，一颤一颤……晟强叔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大背头”也更加油滑。办公室茶香浓酽，烟雾缭绕，进进出出的笑脸，来来往往的密谈。没人会去猜测里面的玄机，唯独郑伯，问过我好几次，不是征地事宜，就是开发境况，“管好鹰咀山，莫学坏了……”，我咬咬唇，丈二和尚……他实际上去找过晟强叔，在养鸡场。拄着拐杖，翻过田塍，不巧碰到“鸡鸣狗盗”之辈，正喊着“主任，摸牌”，看到郑伯的到来，晟强叔一脸不悦，一番交谈，像是严师对学生的训斥，临走时，他朝眯眼昏睡的鸡群瞥了一眼，鸡群像电击一般，躁动起来……菊婶对晟强叔也暗示多回，让他收敛些。他说：“在其位，谋其利，不占集体，不挪公款，不犯法……”把婆娘怼死。想到娃也老大不小，手头也宽裕，何不把旧房子推倒重建？他暗忖着，到时候还可以捞一把礼金。为了风光，请了专业团队设计图纸，采用徽派装潢，美轮美奂。有钱啥都快，半年过后，新屋落成。为了讲排场，别墅正前方搭了气垫拱桥，五颜六色的气球点缀其中，俨然剪彩一般，奢华而隆重。楼盘开发商，大款老板，地痞流氓……都来捧场庆贺，晟强叔边招待，边收红包，乐开了花。烟花一路排开，鞭炮堆成小山，烟火绚丽，照亮苍穹，鞭炮齐鸣，震惊山林，那一天，成了向阳村的节日，狂欢之际，少了郑伯的身影。为了发扬传统美德，村里组建了“学雷锋志愿服务队”，由我担任队长，国辉哥任副队长，这成了我们最有意义的一次联手。义务献血，垃圾入箱，植树造林，尊老爱幼……如雨后春笋，蔚然成风。照顾村里的孤寡老人，国辉哥总是争先，面对难闻的骚味，作呕的臭味，他从不皱眉，耐心地帮老人翻身，擦洗，换衣，待老人如爹娘，服侍得妥妥贴贴。时间久了，他成了他们的亲娃，他也憨憨的笑着：“爹，娘，娃来看你了……””一年后，晟强叔家搬进了城里，购买了豪车。遇到村民也少了热情，敷衍几句，草草了事，大伙都说他变了……“全国上下，整风创廉，扫黑除恶，风头正劲……”婆娘指着新闻联播，落寞不已。“不要虚张声势，闭嘴！”他横了一眼，怒目圆睁。半夜，惊悚的画面循环播放，冰冷的手铐，肃穆的法庭，无情的宣判……。梦中还回到了养鸡场，他被关进了笼子，混在鸡群里，格格不入，连叫声都虚伪至极。面前站着一个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拄着拐杖，像从雨中赶来，生怕鸡群被雨淋湿，他认出了拐杖……眼里涌出泪来。一天，大批的警车，悄然而至，手持钢枪，头带警盔，闯进了村委会，径直上了二楼……警车走后，只留下孤落的办公桌和那份红头文件。金秋十月，我和国辉哥，一起扶着郑伯来到山里，他望着那一簇簇茶园，那一片片果林，像望着自己的孩子，倐地转过身，双手合十……山谷传来回声：“管好鹰咀山，莫学……”程时钿，年出生，“港湖诗书画协会”会员，喜欢传统文化，爱好文学，偶有文字见报。
《新东西》编辑部
主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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