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众middot当代散文联展四川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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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众以省为单位推发全国散文,每省选三人,60及以前、70、80及以后各一人,各字以内。寻求切入现实的作品,以来稿时间为序。

本期推四川散文三人,蒋蓝主持。

——小众

四川散文小辑

蒋蓝主持,卢一萍,韩玲

本期主持:

蒋蓝,年8月生于四川自贡市。诗人,散文家。

蒋蓝散文三篇

在南墙之下深情相拥

南墙指的其实是影壁墙、照壁。古代建筑物大门一般都是朝南开,旧时代有地位、有势力的人家大门外都有影壁墙,所以出了门就要向左或右行,不然执着而行,肯定头撞南墙。那也意味着:忽左忽右、不左就右,必然是累试不爽的经验之道。

那是一个冬季的夜晚,我与一个诗人在成都陕西街喝酒,酒意阑珊,出来时大雾弥漫,世界晃动而扁平。我走到红照壁路口,看到了一只老鼠从垃圾箱里狂奔而出,高速逃亡了几米远,它把雾气打穿出一条漏光的隧道,然后,老鼠就像穿上了隐身衣一样,很得意,蹲在雾气的隧道里啃骨头。老鼠啃骨头,我是在啃噬孤独,但要把孤独啃出骨头一般的滋味,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爱与孤独不是事情的两种性质,其实可以说,爱与孤独是成正比的。记得卡夫卡在《致马克思·克罗德》的信中说:“我要保持孤独到星期一早晨前的最后一刻,让孤独亦步亦趋的伴随着我,是一种使我浑身发热的愉快是一种健康的愉快,因为他在我心中引起那种通常的不安,而这种不安是唯一有可能造就平衡的因素。”孤独可以像爱情一样让一个人浑身发热,容光焕发,足见独身对于卡夫卡是多么重要。

我继续往前走,孤独的雾气爱如潮涌。这时打破这静谧时光的事情鬼影幢幢,我看见两个人靠在路边,影子像柔软的烙铁,在雾气里吱吱作响。他们显然是被现实的闪电吓破了胆,他们一退再退,退无可退,他们在南墙的死角下深情相拥。

南墙根既是他们遮风挡雨的屏障,也因为那里没有聪明人问津而变得安全起来。缺失聪明人的地方,一般而言是暂时安全的。两个吓破胆的人,彼此护佑,彼此成为彼此的保护与火炉,就像一个人利用绝望来取暖!就像一个人从黑暗中看见更黑的世界或游动的斑纹。这样,吓破胆的人,终于会发现无须源源不绝的胆气,自己也挺了过来。也许日后就会有一种人格,叫无胆英雄。

有人问了,你喝得酒醉麻汤的,如何知道?无他,这其中一个我认识,就是刚刚与我分手的诗人。还有一个是哈子人呢?这,我的却不知。

姿势的仿灵学

大自然用各种造像,为“万物之灵”提供了学习的榜样。如果说仿生学是理性精神的一种表达形式,那么,就应该还有一门“仿灵学”连缀的幽微空间——天下哪里有只要衣服不要身体、只要花架子不要花香、只要利润而不要制度的择优法呢?这不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翻版,只是朴素地认为,没有河道,就不可能有河流。

每到五花八门的圣地,我自然不能“免雅”,也要洗心革面磕头作揖,或烧香,或肃立。有鉴于仪式过于繁复,普通人一般都是下跪的,这至少表达了虔敬。我发现跪倒的人,虔诚者有之,口念阿弥陀,眼睛四处睃,心怀若干胎,急时抱佛脚。我也跪倒,沉默,深深匍匐,叩头三个,但没有捣蒜。

就在慢慢匍匐的过程里,我像猫科那样放低身段,额头贴地而移,视角回到了大地,深深置身蝼蚁,可以从容看清灰尘。我听见腰椎骨嘎嘎嘎一阵乱响,一种大快意的热流从尾闾开始游走而上,顺脊柱电走,直冲脑门。人,一下就怔住了。

豸,《说文》云:“兽长脊,行豸豸然,欲有所司杀形”。说的是“豸”为有长长的脊骨之猛兽,行走时会突然豸豸地伸直刀背似的脊梁,似乎有所窥伺。我的乡贤宋育仁(—)在《部首笺正》里说:“猛兽欲杀兽,以旁窥伺,先曲身拟度之,然后身伸脊向前直搏,其形豸豸,脊若加长者然。”我突然憬悟:猫科动物一般利用伸懒腰来舒展筋骨,它们前腿往前绷直,脊背耸起如一个怪包,怪包像魔术师的铁蛋游走,嘴张眼睛闭……其实呢,是表示它获得了一种安全感,它放松了,或者它开始喜欢你了。

一年秋季,记得是在柬埔寨吴哥窟,上百人拥挤在石像下,磕头,鸡啄米那样,猫科伸懒腰那样,犬科拉直身体那样。虔诚必须通过劳累身体才能获得,它在身心俱疲时分灿然君临。一位长发美女在我前面,她潜伏在酒池肉林之中,并在酒囊饭袋的间隙里独立横秋,然后高举丰臀。我也赶紧卧倒,豸豸然,听着我脊椎骨嘎嘎作响,不幸,我闻到了脚汗的味道。突然,她向天空排气,吱——,一道悠长的漏气之声。

我不敢抬头,也不敢呼吸,磕头的姿势剧烈荡涤空气。然后,我干脆开始做起了虎卧撑,十个。目睹我如此热爱锻炼,端坐于上空的灵,该不会怪罪我吧。

我说了这么多,似乎并没有涉及到“仿灵”,仍然是“仿生”。灵魂是身体的秘密,姿势是在学步邯郸。在一个依葫芦画瓢的时代,增长的是“姿势”,这就是生活。

地铁站速写

西方的火车以及车站,一直是爱情的滋生地;由于中土火车里汗气熏天,公交汽车和汽车站就一度成为罐头盒子中人渴望触电之地。但是,这些已经过时了。20世纪末,中土内陆城市的人们兴奋地挤地铁,就像回到了西方的梦境。

一早可以见到浑浑噩噩的青年人,衣着随便,双眼浮肿,呵欠连连,他们眼睛里囚着昨天的阴影,像飘浮的梦游者,继续着没有完成的游历。地下空间造成另外的幻觉在于,无休无止的明亮灯光与镶嵌铜条的滑腻大理石地面,让人产生一种飘飘欲仙的不真实感,加上甬道里巨大的通风,可以闻到美女们一路抛撒的香水味。作为都市异托邦的构成,地铁不但连接起人们的幽暗欲望,同时,地铁也通往卡夫卡向往的暗室。地铁是最值得冥思者盘桓的所在。

老人们很不适应地铁的高速与气闷环境,他们总是争先恐后快速出入,兴奋如孩子。地铁其实是他们回到童年的驿站。年轻人对此浑然不觉,他们安步当车,缓缓悠悠在闷头看手机。

与乘坐路上公交车最大的不同在于,地铁站里尽管挤得满满当当,却是无声无息。沉默作为主语,在汉语语境里地铁是唯一的。

年,福柯在《另类空间》中写道:“在没有船的文明社会中,梦想枯竭了……”但是,相比起航海的极度自由和充分的冒险,地铁空间是被无数监控头与规定路线所束缚的,这是犬儒们出入的地方。福柯的异质空间概念被研究者表述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异质空间的世界上,这个世界有着无数不同而又经常冲突的空间。认识到这一点往往会导致身份危机。”但这种危机会很快过去,地面的阳光会对刚才的忧郁予以强制曝光,你的记忆胶片立即作废。

美好总是有的,地铁艳遇有目共睹,比如毕加索。

年1月8日的巴黎,严寒刺骨的下午,毕加索在拉法耶画廊(GaleriesLafayette)附近无所事事的闲逛。这种漫无目的的状态就是超现实主义者所提倡的,以便让灵感随时将临,随时产生新发现、新的开始。地铁到站了,人群中出现了一位年轻漂亮的金发女子,她有个希腊式的高鼻子和蓝灰色的双眼。毕加索曾经在哪里见过这张面容——可能在想象里,可能在画布上。玛丽·特蕾丝(Marie-ThérèseWalter)后来回忆起这改变了她一生的时刻,说:“他只不过拽住我胳膊,说:‘我是毕加索!我们俩在一块会非常不错’。”戛然而止的世界,其实是毕加索情欲的出口。那才是他的异托邦。

17岁的特蕾丝根本不知道毕加索是“什么的干活”。她母亲爱米莉·瓦尔特却一清二楚。瓦尔特没有阻止女儿对这个年长她差不多30岁的男人的好奇心。这个男人说话口音很重,却散发魅力。两天以后,他们特意又约在圣·拉扎雷地铁站碰头。他俩没什么话可以说,毕加索带特蕾丝去看电影。特蕾丝后来说道:“我半推半就僵持了半年,可是毕加索是无法抵御的。你是了解我的——女人是抵御不了毕加索的。”7月13日,特蕾丝18岁生日那天,毕加索带她上了床。多年以后,毕加索还在信中特意提及这个生命中极其重要的纪念日:“今天是年7月13日,是你在我心中诞生了17年的纪念日,也是你的生日。你诞生到这个世界上,于是我活了。”(见阿莲娜著《创造者与毁灭者:毕加索传》)问题在于,只有毕加索完成了这一桩买卖。我们都不是毕加索,我们不过是贴地而飞的纸。

我注意到,经常有一个中年人,黑色大氅黑色礼帽,大人物一般拧着皮包,有点像那个著名的木心,他站在地铁门前并不急于上车,他东张西望,他等候下一班车。有一天我下班回来,他继续站在月台等候班车,一本正经。我猜想他才是收获地铁风景的人们,只不过他也装饰了我的风景……

帕米尔三题

卢一萍

在太阳中飞翔

鹰作为塔吉克人的图腾,是具体的;天鹅作为哈萨克人的图腾,也是具体的;只有汉民族的龙图腾是如此的虚幻。

塔吉克人视鹰为百禽之首。他们抬起头来,就能看见鹰在太阳中飞翔的身姿。鹰象征着翱翔飞旋的自由,象征着自由的高度,象征着搏击长空的气魄,象征着高贵和英勇。

塔吉克人将鹰的精神通过传说、乐曲、歌舞等形式,融入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血液,使自己的民族具有了独特的品性。

我无数次听过各种关于鹰的传说,沉浸于鹰笛悲壮激越的旋律,陶醉于柔美和刚劲兼具的鹰舞的舞姿里。

鹰笛在塔吉克语中称“纳依”,是用大鹰的翅膀骨做成的,长短、粗细、大小不一,一般长约25至30厘米,管径约1至2厘米,骨管下端有三个音孔,无簧无哨嘴,竖吹。鹰笛的音色明亮高亢,舒缓时清脆悠扬;激越时裂石穿云,悲切凄婉;常用倚音、回音等各种装饰旋律,以增加或热情或悲切的气氛。鹰笛是塔吉克人最喜爱并最具塔吉克民族特色的乐器。

塔吉克人跳舞伴奏一般只用手鼓和鹰笛,前者敲击出节奏,后者吹奏出旋律。每逢喜庆婚嫁或盛大节日,塔吉克人就会拿出自制的鹰笛,在欢乐的人群中吹奏起来,手鼓会随之铿锵而有节奏地敲响,那时,无论男女老幼都会随之情不自禁地扭动腰肢,跳起舞来。

于是,鹰笛成了整个塔吉克乐舞的灵魂。

鹰舞,顾名思义,其舞姿多模拟鹰的动作,矫健刚武中蕴含高原的淳朴,热烈奔放中不乏温柔舒展,活泼的姿态中具有各种动作的变幻。舞者尽情地表现内心的感受和欢乐的激情,和着音乐旋律,从脚尖、双脚、腰肩、脖颈、眉眼到手臂、指节都随之变幻,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舞蹈语言。

舞蹈时,每一个人就是一只鹰,有意识中的天空、大地、蓝天、白云、旋风,时而在山巅徘徊飞翔,时而搏击长空,直入霄汉;时而伸展羽翅,静止于空中,成为气流和尘埃托举的雕塑;时而如同闪电,击中大地的目标……起飞、翱翔、敛翅、降落……人与鹰之间肢体的血脉接通了,灵魂也接近了。

年长者的舞蹈符合他们的性格,带着洞悉一切的稳健、犀利和细腻;年少者则展示着青春的活力和激情,舞姿活泼,变幻多姿。这其间,男女又各有不同。男子起舞时,两臂一前一后,前高后低,步伐灵活敏捷,慢舞则如鹰翔高空,以两肩的微微上下弹动带动表情、步伐和腰身的变化;急舞时则盘旋仰俯,如鹰起隼落,铁翅铜骨,劲然有声。女子起舞时,高举的双手随着音乐的节奏或向外伸展或向内旋转,虽然起舞和舞蹈间的激情和所表现出的鹰的风骨并不逊于男子,但大多数动作轻缓、平和,整个表情和身体显得格外柔媚,表现出女性特有的美感。

鹰笛属于三孔骨笛的一种。三孔骨笛在我国汉朝的史书和音乐志中就有记载。最先由羊骨做成,被称为“笛把鞭”。它不但是乐器,也是赶马的工具。而关于这神奇的鹰笛和独特的鹰舞的起源,我没有找到历史记载,只在《塔什库尔干民间故事》中找到了一个动人的传说。

说是从前有一对苦命的小奴隶,小伙子叫瓦发,姑娘叫古丽米合尔。两人在患难中长大,慢慢地相爱了。巴依(意为酋长)知道后,硬把两人拆开了。瓦发在很远的一个牧场放羊,他日夜思念着自己的心上人。有一天,他孤独地坐在一个山冈上,含泪唱着思念恋人的歌,羊群突然乱了,接着他看见一只雄鹰为保护他的羊群正与恶狼搏斗。他搭箭射死了恶狼,跑到鹰跟前时,鹰已经不行了。鹰对他说,我死后,请你把我的翅骨取下来,做成笛子,你离你的心上人太远,你唱的再悲切的歌她都听不见,那笛子可以帮助你,让你的心上人听到你的心声。瓦发取下鹰的翅骨,在骨头上开了三个孔,骨笛发出了美妙无比的声音。他吹起了以前唱过的那些歌。高亢激越的笛声越过群山,传到了古丽米合尔的心上。

古丽米合尔听到笛声,看到百灵鸟也停止了歌唱,他知道那痛苦的心灵之声一定是瓦发传递给她的,她渴望见到恋人的愿望更加强烈了。

有一天,古丽米合尔正在河边为巴依家洗那永远也洗不完的衣服,看见一群鹰一边翱翔,一边和着笛声展翅舞蹈。她忍不住站起来,模仿着雄鹰的动作舞蹈起来。

过了不久,巴依家举行宴会,请了许多乐师前来助兴,但场上始终热闹不起来。巴依十分扫兴,急忙叫仆人去找更高明的乐师,说只要谁能让客人尽兴,他就满足他的一切愿望。

仆人找来了瓦发。只听得笛声响起,美妙绝伦,在场的人无不如痴如醉。古丽米合尔听到笛声,情不自禁地跳起了鹰舞。那奇异优美的舞姿同样让人迷醉。巴依高兴之余,兑现了自己的诺言,瓦发和古丽米合尔获得了自由。

从此,鹰笛和鹰舞,也就像眷恋着的有情人一样,不可分割。

“哪里有羊群,哪里就有鹰笛声”,“哪里有铿锵的手鼓响,哪里就能看到塔吉克人的舞蹈”。鹰笛和手鼓时时表现着这个民族坚定而又有力、细腻而又深沉的内心。

塔吉克人崇拜英雄,在这个民族的民间文学中,除了爱情故事,就是英雄传说了,因此,只有英雄、爱国者和无畏的勇士才能被比喻成雄鹰。

而鹰又是与天空结伴的,它们飞翔的高度可达海拔米以上,地球上没有它征服不了的高峰。这使它们一直是与太阳最为接近的猛禽。而塔吉克人则称自己为“太阳之子”。作为凡尘中最接近太阳的人,灵魂中自然有自诞生以来就对太阳的渴望。

对鹰的崇拜和模仿,无疑阐释了塔吉克人独特的审美境界,也凝聚着他们曾经有过的光荣与梦想。塔吉克人、鹰、太阳、天空,高原之间隐含着的精神联系是隐秘而又难以诠释的。你看见了这里的人,也就会看到阳光的存在,看到天空的明洁、高原的壮美以及鹰飞翔的姿态。同样,你看见了鹰,也就看见了其他。

骑士

在瓦罕走廊的明铁盖达坂下,每年夏季,就会撑起一顶白色的帐篷。人们把帐篷的主人叫“鲁斯坦姆”,这是波斯诗人菲尔多西的史诗《王书》中记载的一个传说中的塔吉克英雄的名字。之所以把这个尊称给予他,是因为他年参加过“三区革命”,作战十分勇敢。革命结束后,他拒绝成为官员,继续回到高原做他的牧羊人。

我见他时他已87岁高龄,留着漂亮的胡须,红黑的脸膛像年轻小伙子的脸一样富有光泽,身子骨硬朗,一顿还能啃一条羊腿,即使喝一斤白酒也没有醉意。因为一辈子都在马背上,他的背有些驼,腿也成了那种在牧区常见的马步状。他年龄已高,但从没停止过劳动,当时他还可以骑着光背骏马在河川和草原上飞奔。他一生喜欢骏马,也是帕米尔高原上有名的骑手。据说他骑的那匹马是他花了大价钱从阿富汗的一个部落头人那里买来的。因为那马四蹄白色,全身枣红,他就给它取名“踏雪红”。人们说他是塔吉克人中的富人,在县城的银行里存了很大一笔钱。问他,他说,反正他的那些钱是数不完了。问他能数到多少。他儿子说,过了千就不行了,一千一、一千二,他只会这么数,不知道还有一千一百一十一,他嫌这数字啰嗦。

老人每每听他儿子这样说,总会愉快地发出嗬嗬的笑声。

同行的人就说:“你有这么多钱,还呆在这穷山沟里干吗?到城里去买幢房子,做点生意不好吗?”

“这是穷山沟吗?我是鹰,你在城里头见过鹰的影子吗?城里头只有养鸡场,你是要我不做鹰而到城里去做一只养鸡场里的鸡吗?你要知道,鹰因为自由从不会离开自己飞翔的天空,人也不能为了享乐而离开自己的家园。”

“那你说什么是自由。”

他思考了好一阵子,然后用那种特有的塔吉克式汉话平静地说:“自由,自由就是只尊重自己的这颗心!”

听他说出这句话,在场的人几乎都傻了。我觉得他多像为丰富美国“自由”内涵而在思考的王福清、马丁·路德·金和Malcolm·X啊!

他说得太好了:

自由,自由就是只尊重自己的这颗心!

这是一句在任何地方都应该用黑体印刷的文字。但它却出自于一个数数只能数到一千的塔吉克老牧人。

我当时哑口无言。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在这里,在这不时可听见马嘶、羊咩,弥漫着荒原味和腥膻味的毡帐里,在奶茶的香味中,第一次接受了关于自由的启蒙。而此时,我已27岁了。

从那以后,我只要去那个地方,总要打听“鲁斯坦姆”老人,但他很多时候不在,他的帐篷四处迁移着。有一次我打听到,他还能骑马,他已88岁了。我对告诉我他情况的人说,如见到他,请转告他,不要再骑光背马了,那样不安全,并留下两瓶酒给他。

不想没过多久,他骑马走了多公里,专门到县城来看我。在边防团的营门外下了马,他就对哨兵喊叫道,他要找卢“卡特尔”(长官之意),写东西的那个卢“卡特尔”。哨兵打电话给我,说有一个塔吉克老人找我。我知道一定是他,飞快地迎了出去。

见了我,他高兴地说:“我是从塔什库尔干草原赶来看你的。美酒已经收到,还没舍得喝,准备留到哪天骑马需要鞍子时再喝。我还给你带了一条羊腿来。”说完,他把羊腿递给了我,欢快地笑了。

他的马仍然光背。

他从这么远的地方来看我,我荣幸而高兴。我把他请到了我在高地上的住所。他的骏马跟着他,像是他的一部分。

我把羊腿用高压锅清炖后,我们就喝起酒来。喝了一阵酒后,他就打量我的书,然后说书好,书是安拉对人类最伟大的赐予,没有什么能比过它。世界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安拉在最上面,其次是自由,然后是书,再然后是大地。他说他不识字,问我能不能为他朗诵一点东西,他愿意用塔吉克民歌来换。

我自然很高兴。

……我要歌颂大地,万物之母,坚固的根基,最最年长的生物。它养育一切在神圣的土地上行走,在海上活动和在天上飞翔的创造物。它们都靠它的丰饶而生存……

“向你致意,大地母亲,繁星密布的天空的配偶。请为我的歌而友善地赐以令人欢欣鼓舞的粮食吧。我要想念你和其他的颂歌。

这是荷马的《颂歌》,我的声音沙哑,朗诵得不好,但他听得入了迷。然后,我又为他朗诵了方济各(意大利天主教会的圣者)的《太阳颂》。听完后,他竟然记住了第一段,并随口朗诵起来:

赞美你,我的主,

以及你的所有创造物,

尤其是高贵的女主人,

太阳妹妹,

她每天用光赠送我们白昼。

她的美丽,

在光辉中容光焕发:

你的象征,至高者!

他坚持要我把《太阳颂》抄给他:“我们是太阳之子,应该时时听听太阳的颂歌。”

我们一瓶接一瓶地喝酒,他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其中有我非常爱听的《黑眼珠》、《巴娜玛柯》、《古丽塔扎》。他的声音已经苍老,但那苍老的声音十分独特,充满了真情,透露出爱情之歌的恒久魅力。我是第一次听一个老者唱这样优美的情歌。我感到唱着情歌的他一点也没有衰老。他歌唱时显得那么年轻,眼里一直噙着动情的热泪。

之后,我给他朗诵了德国作家E·凯斯特纳的诗歌《依然是老猴》,他听完后,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说得太好了,我那两个城里的儿子就是这样——如今他们坐在供暖的屋里,跳蚤跑了。他们坐在电话机旁,但声音还是那样,完全像当年在树上。”

我们成了忘年交。他也是我在塔什库尔干最年长的朋友。那天送他走时,他突然有些伤感地说:“可惜我年纪太大了,不能与你长久地交往。”

我说:“你说不定比我还能活呢。”

他认真地摇摇头,说:“没什么,死后没了这肉体的累赘,灵魂就更加自在了。”

他说着,敏捷地上了马背,见我露出担心的神情,就笑笑说:“鹰翅在雄鹰诞生之前就与天空相配,马蹄在骏马出生之前就与草原在一起。我嘛,我这腿在我出生之前就与马背搭配着,你放心吧!”说完,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就载着他跑开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无法与这个游牧者联系。两年后我又一次到帕米尔高原旅行,我想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打听了半天,得知他刚去世不久。

他刚好活了90岁。

我找到他的儿子,他儿子告诉我,他父亲曾去看望过我两回,我都不在。我给他抄的《太阳颂》,他只要一见到识字的人,就会让别人为他朗诵,后来,他自己就记住了。

去世的前一年,有一天他骑上马背,发现自己在光马背上坐不住了,就跳了下来。他对儿子说:“我要有马鞍才能骑马了,我该喝我朋友送给我的好酒了。”他喝了我送给他的酒,但他发现,因为他已骑惯了光背马,鞍子并没有给他什么帮助。他又把鞍子收了,仍骑光背马,但已不能让马快跑。他的心情从此变坏了。有一天,他从草原上骑马回来,十分平静地进了帐篷,喝了一杯酒,就坐在毡子上,就那样坐着,去世了。

我去了他的麻扎,为我的朋友——这位自由的骑手,按我自己的方式敬了三杯酒,然后为他朗诵了他喜爱的《太阳颂》。

准备离开他时的那个静穆的时刻,我仿佛听见从远处传来了他饱含真情的情歌声:

你是群芳之冠,百花与你相伴,

奇花异草把你娇艳的姿态迷恋,

想起你的容颜,花园在我眼前呈现,

美丽的人儿啊,别再用利剑戳伤我的心田,

我这可怜人为追求你早已凋残!

牧场的气味

记得是年冬天,我从帕米尔高原来到北京,有位朋友和我见面不久,就不自在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了,问我:“你说说看,你是不是在新疆开牧场呀?”

我一听,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十分突兀,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愣了半天,才木讷地问她:“你怎么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她犹豫了半天,说:“你身上有股怪怪的味儿——牧场的味儿。”

我“扑哧”一声笑了。“你说羊膻味儿不就得了吗,还牧场的味儿!”

她认真地说:“不只是羊膻味儿,的确是由羊膻味、马汗味、干牛粪气息、生奶子味混合成的牧场味儿。你是不是也是‘韦槃毳幕,以御风雨。膻肉酪浆,以充饥渴’呀?”

听她这么说,我就半开玩笑地回答道:“我飘然旷野。”

然而她却十分认真,又一次问我:“你一定要告诉我,那是不是牧场的味儿。”

我说:“我没有闻出来。”

“谁能闻见自己身上的味儿呢。”

我说:“那么,它就是从我骨子里飘出来的。”

看来,她并不喜欢这个味儿。她说:“你洗个澡吧,把衣服都换掉。”

我笑了笑,认真地对她说:“骨子里的味儿能洗掉吗?我喜欢这个味儿——对,牧场的味儿。既然你不习惯这个味儿,那我就走了。”

她十分委屈地挽留我,说:“我的确不习惯那味儿,我习惯你原来的味儿。”

我想说,我身上从没有过那种“原来”的味道,我是野蛮人。我以前是农民,身上只有乡土的味儿,那味儿是由汗臭味、泥土味、人粪和牛粪、猪粪、柴火灰混合成的肥料味组成的;之后是大兵味,那是由汗臭味——野蛮人最明显的标记、枪油味、硝烟味、金属味以及由“我操”之类的粗话组成的;然后就是帕米尔高原的牧场味儿了。

但我什么也没有说。

从那以后,我就留意起自己身上的气味了。我喜欢自己身上的牧场的气味。我只是遗憾自己身上的气味不浓,遗憾自己身上的气味不地道,遗憾自己只是沾带了他们的一点点气味,所以我对牧场气味的了解也是粗浅的。

——天色微明,塔吉克男人骑着马,带一把鹰笛,抓一把奶疙瘩——制作酸奶子后剩下的、凝固成块或颗粒的奶渣,它略带酸味,营养丰富,止饥耐渴——带一个馕,就赶着牛羊走向了茫茫高原。帐篷里的事情由妻子承担。在男人起床之前,她们已挤完了牛奶,给男人烧好了奶茶;男人走后,她们则要照顾老人,制作酸奶,挤牛奶羊奶,喂养幼小的牲畜,哺育同样幼小的孩子,驱赶靠近帐篷的狼,擀毡,搓绳,绣制衣帽……其辛苦程度自不待言。

一般情况下,都是三五户十几户人家的帐篷聚在一起,这样,彼此之间有个照应。白天你到他们的帐篷里做客,帐篷里几乎全是老人、妇女和孩子。谁家来了客人,他们都会赶过来坐满整个帐篷,欢乐的气氛就会产生。要是在冬天,帐篷里还会挤来羊羔、牛犊和马驹,有时甚至有刚出生不久的小骆驼。因为帕米尔的冬天十分寒冷,他们怕冻坏那些小牲口,所以它们一直要和人们居住到来年天气转暖为止。塔吉克乡亲们会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这些可爱的小家伙。

他们与它们共同酿制了帐篷的气味。

——无论在什么地方,塔吉克女人都把自己尽可能打扮得很漂亮。那黄色或红色的头巾,如同花朵,四季常开,成为高原最扎眼的点缀。而转场时的塔吉克女人更为漂亮,她们穿着鲜艳的衣裙,发辫上镶满了各种银饰。新娘还在辫梢饰有丝穗,戴上贵重的手镯和戒指,耳朵上戴着大耳环,脖子上要绕好几道用珍珠和银子做成的项链,胸前佩戴着叫做“阿勒卡”的圆形大银饰,有的在已有斑斓刺绣的库勒塔帽子上还要装饰上珍珠、玛瑙和宝石做成的饰物,庄重华贵,一如女皇。

塔吉克男女都是优秀的骑手,当你看到妇女和男人一起,骑着马或骆驼出没于草原、荒滩和陡峭无比的山路时,你会觉得不可思议;当她们拖儿带女,骑着高大的骆驼但当你看到不但她们怀抱婴儿,背上还背着一个稍大的孩子,再带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在鞍子后面时,攀上四五千米达坂的时候,你会被她们那惊人的耐力和强悍的生命力所震撼。她们就这样走过戈壁荒滩,走过崎岖蜿蜒的山路,翻过冰达坂,去到新的牧场,把那两峰骆驼所能驼走的家安在新的地方。

因为靠近灶台的地方是专为家人腾出睡觉的地方,我已不知在多少家帐篷里的灶台边睡过。吃过晚饭,我用塔吉克式的普通话和男主人聊天,女主人会无声地为我铺好被褥,然后会蹲在我们跟前,为我脱鞋。开始时我很不适应——没有一个人会适应,但这是乡亲们的待客方式。他们总是以所能做到的最好、最周到、最温暖、最让人感觉尊重的方式来对待客人。

塔吉克女人的一生中,以出嫁前后为截然不同的人生界限。婚前,好姑娘的标志是勤快,少出门,以积累与高原终生相守的人生经验。一旦出嫁,仍旧是勤劳为本,这已是她们的品质。她们以一双从未停歇的手,支撑着这个高原所有具体而细微的部分。

这是女人的气味。

——塔吉克人自古以来就实行一夫一妻制,并相沿成习。一般由父母包办,男子15—16岁,女子13—14岁成婚。这种早婚现象现已有所改变。但比较而言,年轻人结婚的年龄仍然偏低,男为十八九岁,女为十六七岁。但青年男女的婚姻都是在自愿的基础上进行的。塔吉克社会生活中,离婚、休妻、离开丈夫都是羞耻的,让孩子沦为孤儿更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们的婚姻生活稳定、平静而又幸福,极少有吵架的现象,更不可能有无家可归的孩子。在帕米尔高原,我从没有见到一个乞丐,从没有见到孤苦的老人。一些贫苦的人总能得到帮助,无儿无女的老人是每个人的老人。

风雪千年,凝为一瞬,他们就这样紧密地相互依存着,世世代代传递着善良的人性。

高原上艰苦的环境和恶劣的生存条件,使婴儿的死亡率较高,因此,他们对于每个生命都给予了百倍的呵护,也保持着异常的警觉。他们很少有赞扬孩子的,这是他们的禁忌,在这一点上,他们与犹太人一样。犹太人认为说了孩子好话,会招来邪恶眼的注意。在塔吉克乡亲家中,你可以赞美他的牛羊,但不要赞美他的孩子,长久地盯着孩子看常会让主人不悦。孩子一出生,他们就把烧糊的杏仁碾成粉末抹在孩子脸上。那张小黑脸看上去跟包公一样。这种禁忌习俗是怎么产生的,他们也说不清楚。其内含的意蕴,也只有到他们那沉淀了几千年的生命体验中去寻找了。

父母对儿女的爱总是不会穷尽,无论儿女有多大年纪,无论哪一位出门或从外面归来,父母总要心爱无比地捧起他们的脸来亲吻。

这是他们亲情的气味。

——牧季是帕米尔最美的时候,河流早已解冻,流淌得美而欢快。高山上的冰雪还在融化,雪线退到了它自己应该呆的地方。牧草正绿,长满了它们希望生长的所有地方。牛羊正肥,天空中的蔚蓝更加柔和。分散在四面八方的塔吉克人大多集中在了草原上。所以塔吉克人的婚礼大多选在这个时候举行。

牧季开始时,塔吉克人便骑着骏马,从四面八方赶来,每个人都打扮得很漂亮,而青年男女们的打扮更加精心,这是给他们提供相识的好机会。

在经过以物传情、提亲、定亲等过程后,有情人在结为眷属的前两天,男女双方的主要亲戚就会四处邀请亲朋好友。他们会首先邀请村中一年之内发生过不幸事故(主要是丧事)的家庭,将这些家庭里的人请到家中热情款待,然后将手鼓放到他们面前,请他们擦干悲痛的泪水,为新婚的青年人祝福。手鼓敲响之后,即表示婚礼前的娱乐开始,同时,他们也就告别了那不幸的生活。

叼羊在帕米尔高原更有气势,因很多地方是赤裸的平台,马队呼啸而过之后,顿时烟尘弥漫。漫天烟尘抹去了一切背景,一只只手,狡黠如狼、灵活如蛇,狂舞的手的中心只有一个,那就是那只羊。那是一个民族直接力度表现的绚烂瞬间。而马队那狂风般的意志和山洪般的气势,常常会使人沉浸在征战和史诗的双重震撼和美感之中。

这是他们欢乐的气味。

所以说,帕米尔高原的人们的生存状态是超验主义的。

“塔吉克”一词出自“塔吉”一词,这是一个尊贵的词,是塔吉克语“王冠”之意,引申为“尊贵的民族”。他们肤色浅淡,发头金黄或黑褐,眼睛碧蓝,薄唇高鼻,颧骨柔和,具有典型的欧罗巴人特点。在我国共有三万多塔吉克人,其中有二万多人居住在塔什库尔干,绝大多数以游牧为生,过着非常简朴的生活。马、羊、牛给他们提供了必需的一切:卖它们买(或用它们换)布料(以前是自己纺毛线织布)、食盐、米和面;他们的毡帐是用牲畜毛制成的厚毛毡搭起来的,捆东西的绳子是用牛毛搓成的,帐篷里铺的也是自己用牛羊毛织成的毡毯,搭帐篷用的木条是用牛皮绳捆绑的,取暖做饭烧的是羊粪,骑的是马,驮东西用的是牛或骆驼。他们的主要食物是羊肉,喝的是牛奶和羊奶,酒是自己用青稞或马奶酿制的,装马奶的容器也是用羊皮做的——他们把羊皮的腿和脖子处扎紧,就是一个很好的口袋。冬天,他们穿着羊皮袄御寒。男子成年后,用牛羊作彩礼娶回妻子;女儿成人了,父母给的陪嫁也是牛羊。羊粪能散发热量,他们在羊粪上铺一块布,让孩子躺在上面,用羊粪为孩子取暖。他们用羊骨制造笛子,用羊皮绷制手鼓。他们用石头垒建冬窝子,用牛粪和泥土抹平墙壁。他们用羊来招待客人、祭祀神灵——这里的绵羊是有名的大尾羊,个大如毛驴,臀肥如硕妇,有些羊尾巴上的脂肪达15公斤左右。

当然,面对生存的时候,苦便会从大美的景象中凸现出来。这是每个生存者都必须面对的。但这些塔吉克乡亲有可以移动的房屋,游牧生活使他们可以离开他们希望离开的任何“恶劣的邻居”,他们的家和印第安人一样简单。他们大多时候生活在露天里,“草叶之上,没有灰尘”。他们虽安居在大地上,但从没忘记天空;他们呼吸着世界上最纯净的空气。

我珍视这里的气味——珍存它们,就是珍存牧场的气味;珍存牧场的气味,就是珍存我们吟唱了几千年的牧歌。

卢一萍,年10月生,四川南江人。曾在新疆生活20余年。现居成都。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白山》《激情王国》《我的绝代佳人》,小说集《父亲的荒原》《天堂湾》《银绳般的雪》《帕米尔情歌》等二十余部,作品曾获解放军文艺奖、上海文学奖、天山文艺奖、中国报告文学大奖等。年末出版的长篇小说《白山》先后荣登“文艺好书榜”“收获杂志文学排行榜”,南方周末虚构作品榜,名人堂年度好书;入围“华文好书榜”;被评为“亚洲周刊年十大小说”“名人堂年度作家”。

昌都后山的刻经人

韩玲

在金川昌都寺的旁边,有一位一生都在石头上刻经的老人,已经九十多岁了,朋友王璞说他的故事比《岗仁波齐》还震憾,建议我去采访他。

我不以为然,回答《冈仁波齐》只是我们的平常生活,不是故事。

话虽这么说,还是止不住好奇的心,想去看看这位传说中的老人。

周末的是候,我联系了当地藏语翻译罗尔吾,从县城驱车前往昌都寺。时值初秋,一路上淡粉色的大火草开得肆意又张扬,沿河的路基被河水掏空,胆战心惊的沿着盘山路走了一个多小时,车子停在了老人居住的昌都寺前两公里处的放生湖边。我给罗尔吾打了电话,他告诉我老人家还没有起床。

我决定沿着湖边走走,顺便清理一下昨夜拟出的采访提纲。

眼前,是大片的芦苇、草地和无数不知名的野花,水色空濛的样子冷静又美丽。一群牛在草地上悠闲的吃着草,唇边沾了些许花瓣,有牛偶尔走到湖边“咕嘟咕嘟”的喝水,声音格外酣畅。湖中有许多放生鱼,鱼身较大、颜色也颇为艳丽,这些鱼儿完全不介意有生人,它们自由自在的在湖中嬉戏,时不时的跃出水面,水波荡漾发出的声音极为美妙。我顺手捋了一把小花抛进湖里,更为奇妙的事情发生了,许多的鱼儿涌向了花朵,鱼头和鱼身跃出水面很高,它们抢食花朵,并不觉得有危险。

湖边有一条弯延的碎石小路,我从路上走到湖边静座,一个多小时以后,我觉得我已经和这里的寂静融为一体,彼此间分不出对方。有鸟叫声传来,一阵紧似一阵,那一瞬间,我仿佛顿悟昌都寺为什么又被称作海边的宝贝了。

十一点过,我见到了96岁高龄的雍中旦真老人,他坐在一间摇摇欲坠的老房子的屋檐下,身边是码放的整齐的青岗柴,不宽的屋檐都用木头护栏拦住了。老人头戴一顶绛红色僧帽,身着绛红色的僧袍,衣着并不是很干净,他坐在那里,手里拄一只拐棍,人一动不动,不说话的时候像一尊雕塑,走近了,才得以看见他眼神非常明亮,搭上话来,声音也极为洪亮,身体里仿佛蓄积了很多能量。

在征得老人的同意后,罗尔吾把我带进了老人住的房间,老屋一进小三间,单扇木门进去是一间茶房,茶房右侧有五六步石梯子,石块突兀,连接石块之间的泥土仿佛都不在了。石梯子尽头留着小小的过道,过道间用两块黑木板隔出一个地铺,地铺上只放了床被子。罗尔吾介绍说这是雍中旦真90岁老妻卡特住的房间,卡特房屋的正中间挂了几根熏得漆黑的腊肉,过道的土墙上随意挖了个洞,摆放着一些瓷盅和碗等生活物品。

房子的最里面就是雍中旦真老人的住处了,一样是木板隔出的地铺,地铺的旁边有一个年代久远的小木柜,柜子上放了插香的烛台,斑驳的墙洞里供奉着三尊佛像。地铺边上悬着一面红色的羊皮鼓,地铺对着的屋顶上挂了一块与床铺同样大小遮灰尘的油布。油布上和桌子的周围积满了灰尘,油布胀鼓鼓的悬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爆裂。靠床的边上有一张缺了一条腿的木桌子,中间搁了几本发黄的经书,经书的边角油腻破旧,大概是因为常翻阅的缘故。

这三间小房子加起来面积只有一间房子那么大,没有什么家俱。六十年代修建的藏式屋子,窗口极小,采光并不好还有些潮湿,修建房屋的柱子是四十年前的,布满虫子啃过的痕迹。

我不厌其烦的写着房子里的细节,因为我确实没有准备好在这样的住房里多停留一会儿,我甚至都没有准备好接受这样的住宿环境,它距我们今天的生活有太多的距离,甚至于眼前金碧辉煌的昌都寺、旁边色彩艳丽的民居而言都是一个不和谐的存在。

我心里和眼里的疑惑都被聪明的罗尔吾看得清清楚楚,他说雍中旦真老人收到了很多的布施,但是他从来不把那些资粮用于自身享受,而是用那些钱去购买更多的石头,刻更多石刻。罗尔吾说他自己也是雍中旦真老人的徒弟。这间卧室兼禅室和修行室的房间不足五平方米,老人却把这里当成圣地,任何人不得轻易搬动这里面的任何物件。政府和寺院的活佛多次劝他搬离,说多了他就生气,他说他在这里念了四十多年经的老房子是被加持了的,任何地方都比不了。

从古老阴暗的小屋里走出来,我一身都被八月的寒气包围着,昨夜准备的所有采访提纲,在瞬间全部遗失。透过老人绛红的衣衫,我仿佛看到一颗坚韧虔诚的灵魂。我们挤在只能容纳两三个人的屋檐下,山风吹来,破旧的木门呀呀作响,许多话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昌都寺又称昌都罗尔布寺,座落在距金川县城40多公里海拔多米的撒瓦脚乡阿拉学村,由绰斯甲土司的亲兄弟郎松拉丈旦贝嘉木参始建于三世纪,距今已经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

雍中旦真出家到昌都寺那一年,风调雨顺。

“藏族人的生活不仅仅是土里刨食,更要有自己精神的归依的。”雍中旦真对妻子卡特说。他从家里拿了一把茶壶、一只碗、一床被子就辞别妻子前往昌都寺,“我过一段时间来找你。”妻子卡特在雍中旦真身后说,雍中旦真没有说话。卡特知道出家一直是雍中旦真的愿望,也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当他一旦做出了决定,谁也改变不了。

雍中旦真住进了昌都寺旁边的这座老禅房,伴随他的是盛大而空旷的寂静,在这盛大而空旷的寂静里开始了他一生的石刻生活。

那时候寺院里香火不旺盛,前来供奉的人也不多,他的口粮非常有限,从家里带出来的糌粑很快就吃到见底,同样盛大的饥饿紧紧的裹挟着他,雍中旦真闭眼念诵经文,极力克服饥饿带来的不适,同时也在山里采摘各种可以入口的野生植物充饥。

大清早他把煮好的野菜切细和糌粑团成一团,揣在怀里,带上画笔、刻刀和茶壶就往后山赶,山林同万物一起醒来,鸟鸣婉转、空气清新湿润,雍中旦真的脚步也变得轻快,待到选好的石头前,他先支几块石头捡一些枯枝熬上清茶,把烧过的小木棍当作画笔在石头上画出佛像的雏形。然后,一手拿着刻刀一手拿着锤子节奏熟练的敲打,“苛苛苛”刻刀与石块撞击的声音缓慢而又美妙。

“噗”,每刻完一根线条雍中旦真贴着石块吹掉石头上的粉末儿,线条的逐步完善和清淅总给雍中旦真带去信心和力量。进入石刻时间,他就完全忘了时间,有时候茶烧沸了又凉下来他也浑然不觉。

太阳炽烈的时候也是雍中旦真的休息时间,他坐在林子边上,慢吞吞的从怀里掏出树叶裹着的糌粑,一边喝茶一边细嚼慢咽,有时候,才吃到一半,他就再也不继续吃了,他反复打量手中的半个糌粑团,然后用植物叶子把剩下的糌粑裹起来揣进怀里,继续喝清茶。

山里的天气,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尤其是夏天,常常是一会儿艳阳高照,一会儿又暴雨倾盆,一门心思趴在石头上刻经文的雍中旦真常常是毫无防备的被淋成落汤鸡。但他认为,生活上的困窘、生存环境的恶劣都是上天对修行人的考验,只有经历这些考验,他的修行才有所成就。

有一回,雍中旦真像往常一样在后山的石头上刻经文,完成一个再挪向另一块石头后,他发现石头上盘踞着一条手腕般粗细的大蛇,蛇吐着猩红的信子。雍中旦真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他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选择在大蛇对面的石头上坐了下来,与大蛇安静的对望着。许是雍中旦真的虔诚和沉静打动了这条大蛇,半小时后它甩动粗壮的身体灵活的游向林子深处。

雍中旦真在昌都后山刻石经文,一刻就是半个世纪。四季更替,他用身体丈量后山的每一村土地,用心贴近大地的脉搏,更把每一块经手的石头像孩子一样疼爱着,像佛祖一样敬爱着。

他经历风霜雪雨的考验、缺衣少食的困窘、身体劳损衣衫褴褛,这对雍中旦真来讲都不是痛苦和折磨,而是一种修炼和快乐,他心底升腾着坚定的信仰。

雍中旦真说动物是有灵性的,你不伤害它,你把它当朋友,它也把你当朋友。有一回,一只受了伤的锦鸡扑楞着七色羽毛一头栽进他的怀里,翅膀上尽是鲜血,雍中旦真心疼的扯了草药景天三七在嘴里嚼烂后撕了自己的衣衫给锦鸡包扎,抱着它出工又抱着回去,匀出自己有限的口粮喂养锦鸡,直到它重新起飞。

猎人们用绳子绑着石头做成引诱动物的诱铒,雍中旦真把它叫做“索子”,每每遇到吊在索子上的野生动物时,雍中旦真的心口一阵阵发痛,从小信仰佛教的他默默的把那些动物放生了,然后在那些石头上刻上劝善的三大真言。出入后山的猎人被刻了三大真言的石头包围着,目之所及都是三大真言,他们仿佛被紧箍咒箍头,内心充满愧疚,渐渐的都停下了前去猎杀的双手。

年复一年,雍中旦真在山上所有醒目的石头上都刻上三字真言或者画上佛像,以警示和劝善,也向大自然表达人类深深的忏悔心。如果你此时走到昌都后山,目之所及都能看到雍中旦真的石刻,就连他住的房到背后也堆了小山一样的经石堆。

时日渐久,山里许多的村民都被雍中旦真感动,只要上山或者进香,都会给他带一些糌粑、奶渣或者茶叶,轻轻的放在他的单木门前。有时还是一块极好的石板供他刻经文。雍中旦真的内心总是充满感激。在后来,他往山里走不动的时候,就在那些乡邻供奉的石头上作画,也把女儿和寺院活佛给的生活费用于购置石头,坐在家门前刻,他的老妻卡特也随他住进了老禅房,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夫妻俩身体都很健康。

雍中旦真膝下有一女儿,在市银行上班。多年前,她把老阿爸接到市里去住,老人散步时忘记了回家的路,他对女儿说,女儿呐,这世界这么喧闹,我活着都找不到回家的路,死后灵魂更不会找到归途了。于是他不顾女儿的极力挽留,回到了昌都山上,并且再也没有离开过。

雍中旦真石刻的内容一直是三大真言和佛像,图案多不过五十种,到后来,佛像和真言都在他心里生了根,再刻时,他已经不需要画笔描摹雏形,而是直接用刻刀精准的画出心中的佛像,经过它的刻刀的石头,有了开口表达的生命力。整个后山乃至昌都的房前屋后都能看到一块块造型优美的石刻,它们立在那里,仿佛每一块都能开口说话。

年事已高的雍中旦真再也拿不动刻刀,每天做完早课他都要出去看看自己刻下那堆了半山的石刻,把风吹到地上的石刻重新捡回台上,用手擦去沾在石刻上的泥巴,或者一遍遍的抚摸它们。风吹动彩色的经幡,雍中旦真老人在蓝天白云下站成一尊雕塑,他说风吹过刻经石一遍,功德相当于万物都被加持了三遍。

从昌都寺山上回来,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恰王璞老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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