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志·木炭》

亲爱的

幸而我为木，为硬木

幸而被砍伐

幸而被密封在土窑里

被完全燃烧，之后

幸而被隔绝氧气，死亡为木炭

脆、硬，闪光

气息芬芳如黑夜

不幸而没有引子如经卷，点燃我

让我再次吐出火焰

再次焚烧自己，容颜鲜嫩如桃花之吻

而焚毁为灰

粉白、肥沃、细腻、干净

如白昼时的大地

而不幸我为人

夜夜枯败

日日落满灰尘

而分分秒秒浪费这身体内生长的树木

浪费这树木燃烧的火

这火熄灭后又复燃的火

浪费这火燃烧后的灰烬

浪费这灰烬里的、死灰复燃

.12.22.01:19.

《金瓶梅的指数幂》

1.

金：潘金莲。瓶：李瓶儿。梅：庞春梅。花的指数幂，女人的指数幂。

2.

金：一枝出墙的红杏。

瓶：一位扇坟的小妇人。

梅：一个心比天高的丫头。三颗花的头颅，三只白狐之心，三朵兰的性器。

3.

金：阁楼上木格子窗里探出的一朵纤云，纤云别着的颤巍巍金钗，金钗映着的一双雪眸，雪眸里的一朵桃红。一张吱吱呀呀的竹椅，一双可怜儿见的纤足，一支油光滑溜的竹杆，摇摇摆摆撑窗，一朵蝴蝶竹孔里探出，蹀躞，飞入仰望之眼。老酒令嫩颈生热，一只幼嫩的绣花鞋绊倒一袭风骚的白袍。

瓶：棺椁漆黑，灵堂肃穆，灵前一截香灰断落，长明灯铜碗的桐油半干，棉花搓的灯芯半尽，道士诵经的声音诡异庄严，小寡妇的孝衣贞洁如白雪，嫋嫋回风，脸蛋细滑，唇红如吻啊。

梅：男人的丫头、妾、妻、偷，水不能不汪洋，漫溢啊，汹涌着，死了。

4.

金，瓶，梅：金瓶梅，黄金的瓶子插一支雪里梅，瓶黄梅红，瓶子里装着的是梅花插着的是雪水吗？美哉！

5.

瓶：女人的性器。

梅：男人的性器。

金：男人女人的性器贴着揉搓、舞弄、容纳、滋养、生息，无止尽掏空，又无止尽注满，不断残缺，又不断圆满。

6.

金瓶梅，一对新孵的小鸟，一对儿尖尖，一支金箭，一双柔荑，一张花朵的嘴，一条灵蛇的舌头，一口细白的牙齿。口勿口勿。用手用手。咬，口！交！轻咬。口！齿！啮，细啮。点点啄。口！豖！缠！缚！重！叠！上！下！左！右！翻！转！颠！簸！覆！颤！颤栗！水！水！水水！磨！磨！吞！吐！吸！吞噬！水磨金箭兮：溶解，磨损，锋利，荡，漾，盈漾，溢出，漫水，水漫金山啊死之将近，死，死之静谧。

一朵桃花吊在树梢，一枝金箭倒悬花心，流血生香兮妖娆。

7.

金瓶：不是这话儿，是那话儿，是唇缝，是那话儿弄在唇缝里。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烈火烹油之欲望，是人生来的恶与善。

梅：魅影，活的鬼魂，逸出金瓶之魅影。是金瓶外睁着的一只冷眼、一滴泪凉凉。

8.

金：仕途，经济。瓶：纷繁人间，芜杂人事。梅：逸出人间之幽魂。天地一个如瓶器皿，人肉营营狗狗于世，一缕幽魂如绳梯上摘花，上下都有惊险，漂泊到兰陵，轻轻，笑，笑，笑笑，就住下了，至今生死未卜啊。

.03.27.22:17.

.03.28.21:48.改

.03.28.23:28.再改

.03.30.00:44又改，.0.30.21:50.再改。

《柳潭居》

1.

河边有穴，幽深为潭，周遭生柳，故名柳潭。潭上垂丝，吹拂其枝，松弛其皮，抽离其枝，削之为笛，吹如鸟鸣，啁啁啾啾。

2.

割茅伐木，潭边搭屋，树干为柱，茅草为瓦，山上开荒，水边垦田，地贫田少，伐薪买米。鸡叫头遍，即已上山，天光微曦，伐木丁丁，日砍三担，堆于河边，柴垛成墙，卖入船家，换油买盐。

河边浣衣，河石为砧，茶枯为涤，揉兮搓兮，捶兮绞兮，啪啪噼噼，鱼游手边，伸手可捉。时有肥鱼，十余来斤，卧于脚边，归至家中，烹之煮之，汤白味鲜，诚可食也。

3.

正月培秧田，二月下禾种，三月田里积水，吆喝黄牛耕田，上山割叶子草，地上刨草皮，平铺田里，翻泥积肥。四月插秧，禾苗转青，薅田加肥。薅田两回，禾苗满厢。石灰杀虫，苗青杆肥。五月含苔，茁茁直直。六月低头，七月流金，禾镰收割，禾线沉沉，行行齐整，斛桶四方，直角四个，禾线把把，女人割禾，孩童递禾，男人打禾，角边摔落，咣咣扑扑，日照头顶，汗流如溪，禾芒锋利，禾叶毛火，谷满半桶，箩筐挑回，扁担嘎吱，上坡下坡，平缓曲折，左右交肩，汗流如注。谷摊谷场，扒之择之，烈日似火，嘎嘣乃干，风槎吹之，秕谷落地。饱满谷粒，收入木柜，珍之惜之，石臼舂之。米筛筛之，谷粒择之。白米入缸，百般爱之。一日三餐，升子舀之。舀米五两，薯米两斤。柴火煮之，米汤粘稠，聚之以盆，浆之以被，被干布硬，闻之气清，睡之卧之，世无烦忧。

4.

五月薯藤剪裁新栽，七月八月牵牵连连，九月白薯一蔸四五六七个，十月割之挖之。白薯储于地下薯窖，薯藤堆在灶屋。半夜，马灯昏暗，菜刀锋利，剁之为碎堆，煮之烂之，置之王桶，储之藏之，猪之冬粮。黄豆点于地角、秧于田梗。蚕豆长于桔子树下，钢豆豌豆长于散土，炒之煮之，香粉各异。黄豆为菜，蚕豆为饭，钢豆豌豆端午春节磨成糍粑，粉粉软软。

5.

一年四季，多是露浓草湿，鸟类喳喳。清早日出东山，锄草挖地，割茅砍柴，裤管尽湿。日落西边，炊烟三三两两袅袅娜娜。山渐昏暝，鸟渐归巢，人从野径荷锄担柴戴月披星归，待至半夜，露又落湿坪上歇凉之竹椅。狗叫两三声，人声与天地同静，偶有天籁微响，如枯枝折断如风在屋脊转弯。

6.

一年四季山上有果可摘可食。春有茶舌茶萢，三月萢空头萢；夏有野桃野苹果地枇杷；秋有板栗尖栗子木瓜；冬有阿斑子九娘子。养活鼠蛇虫鸟走兽和山人。

7.

山花可食啊，以唇吻入，以舌软触。二月杜鹃声声滴血，落枝为花，花红如生血，闻之无香，食之微酸，酸后觉甜。映山红漫山遍野，花白蕊紫，花粉香浓。桃花胭红。野樱花明艳。花美不堪食，让之开一场香艳的会，以天地为镜，如在其中，如出其里，华丽丽地哀伤。

8.

风吹光祖宗的茅檐，迁住所由河边至半山。住六月桐油油的木房子，砖砌的灶，铁打的锅子，米汤浆的土布被子，点马灯，捻棉花灯芯，蛙鸣声里读书至三更，开吱呀木门，抬头望明月，看屋前江水迷濛，望屋后青山茫茫，觉天地清明，低头无所思，知露水濡湿衣衫，折回抄书，有迷蠓扑于灯罩，神思慵倦伏案睡去，梦中鸡啼第一声。噫！柳潭此地，神仙居也。

.04.01.00:46.记

《戊戌年二月十七日记》

当棺椁朽烂成泥，我亦白骨如银

我的手垂放，它能触到什么？

我的白发，倔强地泥土里不肯枯萎

我的青丝，还会在谁的枕上

铺散？

坟茔满青山啊，白骨在地下睡成村落

烧纸成灰，焚香为烬

一个人低下头奠酒，一缕魂嫋嫋

升起

而我活着，这世上再无可爱可恨之人

我在世上行走，仿如睡在地下

风吹过，雨落来，二月桃瓣落尽

花蕊丝丝赤裸

我只隔着五色土望着，不语

.04.02.11:27.

.04.02.23:43.改

《四月是个腐烂的季节》

橘子由圆状黑点处结疤腐败

橘肉絮化

红薯在窑洞里生发白霉、腐烂

惹来蚊蝇

我深信凡腐烂之物皆有好生之德——它们造就新生命

我让它们堆积在钵坛里

用四月潮湿油黑的泥土覆盖其上：

泥土掩盖了一切腐败和腐败的根源——

讨厌的蚊蝇没有了

这埋葬了腐烂之物的泥土和粘泥烧制的器物

如此肥沃、湿润和洁净——以致于

剪枝的玫瑰插于其中：

竟然开出早晨的花来。

.04.27.22:50.

《过梵净山》

14亿年大海擎出山巅之上的山

冰川与火山的结合。一朵冲天蘑菇

凶猛，粗粗壮壮你的性器

太阳起身落座之地

云烟子缭绕，佛光在他的阴影之下匍匐

庙宇在下。怀抱云雨，三过庙门而不入

Yi！一首大诗，一个自造生僻字

一座隐秘的佛山，生养满山毒蛇、飞瀑、云雾

万级云梯令山径陡峭。老树爬满绿苔，朽心明艳

一根枯木渡你。一场潮湿阴冷的热病度你

桐油点着的小火绳子抽你脚心

无雨也似有雨。雨滴也是雾滴。悬挂之水

匹匹白练飞流，此处彼处轰鸣

云雾的织丝薄白，飘散又聚拢，她锁住山又打开山，放出累累青黛

你自山下来，你在山中，你的肉身子下山

你的足迹锈蚀苍苔：如许经年，你的鬼魂去了哪里？

.10.04.00:56.

.10.04.06:38.改

.10.04.08:01又改

《九歌》

1

说是美好如湘妃，

我独爱山上小狐狸和她的腋窝。

2

说是有一双水之眸，

沸水腾腾江面上冒重重热烟儿，

小狐狸头上插十色野花发辫儿打腰腰上系香草野径上儃徊会低头会轻笑。

3

你不必写繁茂的信问候一只狐狸，

她长着雪白的毛皮在雪中，雪覆盖她如覆盖一张无人空椅。

4

我喜欢狐狸腋窝下埋伏的闪电，

喜欢电击下光波一圈圈儿颤栗模样。

5

一日不写字人犹如没有颜色的活尸，

小狐狸有腋窝有狐臊味儿，有难以腐烂的皮毛，

她有葱茏的颜色足够日日衰败。

6

人的身体里有涌泉，

日日自古井里渗无色之水月月自黑暗邃道里绽开血色桃花。

7

人口中有怨怼心中有戚戚喉里有哽咽生活着磋磨不知肉身里有水水底藏火种只是忙忙什么呢忘了何时何处废弃了点火的火柴，

还没点燃还没燃火肉身子就腐朽了。

8

你应该给狐狸写繁茂的信，如果你的灵魂懂得你的肉身有古井古井里埋葬着火焰。

9

人不知何处来何处去

犁头咀三面环水，

北边一座荒山正对大桥地段上下各一支孤坟，

中间那块空地，是你依山取水良辰时睡去的好穴。

.02.10.13：36.

.02.10.15：19.

《无题》

舌头之后还有小舌头

扁桃体炎令牠肿胀

堵塞呼吸，食物也难以下咽

筷子尖点盐点痛处三下是治疗的秘方

一日不见

我已在油黑的桃枝下摆好春馔

一一你的病好了没有？

.02.24.20:55.

.02.24.23:02.改

《四月的桐油花无处可坠矣》

1.

四顾之内皆虚空，四月的桐油花无处可坠矣。

2.

“一只船湾进港口。"此句隐喻良多呵。

“然则为何芸芸众生，却是视若无睹呢！”

"此皆因俗人不懂其妙也。”

3.

“古井在古井里泛波，水桶自苔绿的井岩缓缓沉落。"

“此句大有深意呵！你当永葆这远古的激情。”

“然则普天之大，为何无一人击掌赞叹？”

“此皆因世人多庸禄，不知此中之趣也。”

4.

“器官在镜子里腾跃，语言在语言里欢畅。”

“不对！器官在器官里呻吟，语言在语言里嘶鸣。”

“不对！器官在器官里衰败，语言在语言里终结！”

“此言大有妙趣啊！”

“然则天下之大，为何无人喝彩耳？”

“此皆因世人多盲目聋耳也！”

5.

“我见过你的器官呵，它沁凉如月黑暗如地狱灼灼如阳啊。”

“我见过你的器官呵，它沁凉似水黑暗如地狱灼灼如地狱之火啊。”

“然则为何世界之大，人皆不得见也？”

“此皆因世人多瞽目聋耳也。”

6.

“我夜的镜子里保有你的器官啊它自光的针尖上吐咽水与火。”

“我夜的镜子里保有你的器官啊它自光的针尖上吐咽火与水。”

“那是你的器官呵我的器官。”

“那是我的器官呵你的器官。”

“千年不朽你的黑的发白的发。”

“千年不朽你的白的发黑的发。”

“然则为何世界之大无人同情呢。”

“此皆因世人皆瞽目聋耳耳。”

7.

“灵的抛物线肉的抛物线始于何时终于何处百思不得其解啊。”

“灵的抛物线肉的抛物线始于何处终于何时百思不得其解啊。”

“因此我语言的蜜语在黑暗里沉寂了。”

“因此我语言的蜜语在沉寂中黑暗了。”

“然则你我妙绝如此，为何终至失语呢。”

“此皆因为你我终究只为我你啊。”

8.

“噫！四顾之内皆虚空，四月的桐油花无处可坠矣。”

“噫！寰宇之内皆空虚，昴星的桐油花无处可射矣。”

.04.21.13:00.

.04.21.16:25.改

.04.22.00:27.又改

.04.22.00:47.再改两字。

.04.23.08:23.又改

摄影·：张枚枚.08.20.杜甫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