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名著中,《水浒传》的世界是一个饥饿的世界。梁山好汉们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就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说白了,有钱花,有饭吃。没有钱怎么办?只好去抢。没有肉吃怎么办?也只好去抢。十字坡孙二娘却拿人肉充数,做无本的买卖。看来,他们只求一饱,“色香味”方面要求不高。
到了《金瓶梅》中,饮食种类日渐丰富。家庭聚会,肥鹅、糟肉是少不了的,再配上几样果品、小菜,七碟子八大碗,既好看,又好吃,有时候还能吃到鲥鱼。兴致来了,再买个猪头换换口味。西门庆家的下人来旺媳妇宋惠莲便烧得一手好猪头,不光稀烂,而且入味。她死了,潘金莲虽然还在忌恨她,但对烧猪头念念不忘。最对她牵肠挂肚的人应该是西门庆——漂亮的女人他不缺,既漂亮又能把猪头烧得可心的人却不可多得。
但脂粉娇娃割膻啖腥,偶尔为之倒无不可,如果动不动就抱定一个猪头,啃得满嘴油腻,未免有伤大雅。对比《金瓶梅》和《红楼梦》,不难得出一个结论:一个人的社会阶层决定了物质生活的层次,而物质生活直接影响和制约着精神世界的高度。
潘金莲们既不饮诗,也不联对,唱的都是街巷流传的艳词俗曲。指望她们对着猪头饮风弄月,恐怕不切实际,毕竟个人出身和教育程度摆在那里。正因为如此,《红楼梦》中的大家闺秀不再公然啃猪头,连丫头们都是一副斯文相,也就天性率真的史湘云耍了一回宝——醉卧芍药裀。至于刘姥姥,她本不是大观园中人,作者都对她网开一面,我们又何必苛求?
显而易见,《红楼梦》中,饮食的功能已经突破了填饱肚子的境界,逐渐演变为一种文化。荣宁二府的贵族兄弟们把这种文化推向了极致。一顿螃蟹宴要吃掉庄稼人一年的生计,名菜“茄鲞”不知难倒了古今中外多少厨子。据王熙凤介绍,“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签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庄稼汉刘姥姥听了,一边摇头吐舌,一边说:“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孔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把菜弄到这个地步,是不是有点舍本逐步?
贾府的贵族们,不光吃的讲究,喝的也讲究。栊翠庵的妙玉泡茶用的水是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行了”。若说这水难求,喝茶用的杯子更难求。这水,五年里好歹得了一瓮,看那几个杯子,其中一个后有一行小真字“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秘府”一行小字。王恺用过的已不易得,隔了七八百年之后,苏轼还要接着用。毫不夸张地说,这个比买彩票中一等奖的概率还低。
饮食的进化历程,其实并没有突破人类历史发展规律。吕思勉先生在《中国文化常识》一书中对衣食住行的历史披露得十分详尽。他说:“饮食的奢侈,亦是以渐而致的。”他举《盐铁论?散不足篇》中一段话为例:“古者燔黍食稗,而烨豚以相飨。其后乡人饮酒,老者重豆,少者立食,一酱一肉,旅馀而已。及其后,宾昏(婚)相召,则豆羹白饭,綦脍熟肉。今民间酒食,殽旅重叠,燔炙满案。”你看,这不是越吃越复杂么?刚开始只求一饱,到后来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吃什么已经不重要,所有的美食都成了一种摆设,关键是跟谁吃,要营造何种氛围,吃出哪等境界,达成什么心愿。
不光饮食如此,衣着也一样。我们的服饰,随季节寒暑变化,薄厚及材质均有所区别。按理说,御寒的作用首当其冲,但实际不是。吕思勉先生在《中国文化常识》中写道:“古人冬至穴居,并不借衣服为御寒之具。”又有人以为是用来遮羞的,吕先生也提出了反对理由,“至于裸露,则野蛮人绝不以为耻,社会学上证据甚多”。那我们到底为什么穿衣服?吕先生有一个观点,“据现在社会学家的研究,则非由于以裸露为耻,而转系藉装饰以相挑诱。因为裸露是人人所同,装饰则非人人所有,加以装饰,较诸任其自然,刺激性要重些”。
我觉得这话有道理。现在还好,古代某些时期,统治阶级明确规定,什么阶层的人,就穿什么样的衣裳。明朝皇帝朱元璋就专门发文通告全国百姓如何穿衣,且亲自参与服装设计,对上自天子、亲王、文武百官,下至老百姓的衣服样式提出了自己的设计理念,并强行贯彻落实。
那时候,以貌取人可能失之甚多,但以衣取人大致不差。衣服渐渐成了身份的象征,并逐步积累起深厚的现实基础。到了汉代,有一个人竟然靠衣服就掘到了万世基业的第一桶金。
这个人就是汉光武帝刘秀。别看他是庄稼汉出身,那股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凛然不可侵犯。公元22年,刘秀的哥哥刘演召集豪杰们反对王莽,他呼吁大家回到自己的县城招兵买马,发动起义。刘演身体力行,发动舂陵子弟起兵。舂陵子弟十分惶恐,或逃跑,或藏匿,总之没有人响应他。危急关头,刘秀出现了,他穿着深红色衣服,戴着高帽子——这是典型的将军装束。骚乱的人群忽然间平静了,大家不约而同地齐声呐喊:“这才是我们要投靠的领袖!领袖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刘秀乘势动员,拉起了七八千人的队伍,他安排部署停当,自称‘柱天都部’。刘秀这一年才二十八岁,已是当仁不让的起义军领袖。反观刘演的好兄弟李通,下场就很惨,不但没有拉起人马,自己也落荒而逃,连累家小亲友六十四人被杀。
和刘秀同时起兵的更始帝刘玄,吃亏就在太不把衣着当回事。公元23年,刘秀的哥哥刘演已经被刘玄手下残杀,刘秀也不得已投靠了刘玄。刘玄打发他去洛阳整修宫府,准备定都洛阳。刘秀到了洛阳以后,“置僚属,作文移,从事司察,一如旧章”,大得民心。洛阳城的三辅吏士想着刘玄肯定是天人下凡,非常期待。他们一早爬起来,出城列队迎接。不一会儿,刘玄带领将士们来了,“皆冠帻而服妇人衣,莫不笑之”。刘玄也真是太不讲究了,据《中国文化常识》一书解释,“帻”乃庶人之头巾,“古代庶人是不冠的,只用巾。用以覆髻,则谓之帻”。带着普通头巾也就罢了,还和将士们一同穿起抢掠来的女人服装,裙裾坠地,窸窸窣窣,迤逦而来。真是大煞风景!
刘玄的伪女子方队过后,迎面走来的是刘秀的后勤方队,步伐整齐,气宇轩昂。“及见司隶僚属,皆欢喜不自胜,老吏或垂涕曰:‘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由是识者皆属心焉。’”刘秀靠个人气质和高大上的衣服便收割了民心。
梁实秋先生曾在《衣裳》一文中写道:“我们平常以为英雄豪杰之士,其仪表堂堂确是与众不同,其实,那多半是衣裳装扮起来的,我们在画像中见到的华盛顿和拿破仑,固然是奕奕赫赫,但如果我们在澡堂里遇见二公,赤条条一丝不挂,我们会要有异样的感觉,会感觉脱光了大家全是一样。”这话不假,但不全面。因为同样的衣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效果会大不相同,就拿陈佩斯和朱时茂的小品《主角与配角》来说,陈佩斯即使穿上主角服装,也无法撼动朱时茂的主角地位。
刘秀的另一个竞争对手——赤眉军领袖刘盆子正是如此。刘秀是个庄稼汉,刘盆子是个放牛娃,身份地位差不多。他和刘秀一样,也是皇室的末枝,因此被抓壮丁参加赤眉军最高领导人竞选。主持人樊崇“闻古者天子将兵称‘上将军’。乃书札为符曰‘上将军’”。然后,命刘盆子等三个近亲一字排开,按照年龄大小抓阉。刘盆子年龄最小,最后一个抓,结果抓到了。一方面,抓阉抓来的江山,到底不如刘秀靠实力打拼下来的稳固,轻易到手的东西,也就轻易失手了;另一方面,刘盆子的个人气质也无法与刘秀相提并论,史书上说他抓阉上位时,“被发徒跣,敞衣赭汗,见众拜,恐畏欲啼”。主角光环,岂是一套衣服能够装扮出来的?
我们常说一句话,“衣食父母”。父母将我们养育成人,但事业发展还是要靠个人努力;锦衣玉食固然能让我们茁壮成长,但内在气质还要靠自身修炼。一味地在吃穿住行上下功夫、做文章,难免本末倒置。吕思勉在《中国文化常识》一书中引申康有为《物质救国论》的观点,“国民的风气,侈居为上,侈衣次之,侈食为下。这亦是我国民不可不猛省的”。梁山好汉最终散伙了,西门庆的妻妾们作鸟兽散,贾家的运势也走到头,盛极而衰了。前车之鉴,为时不远。
-END-
下拉,点击“阅读原文”,购买《中国文化常识》。立即下单,即可享受7折优惠(包邮)
编辑:王希
欢迎